山河大地即如来
——序果光诗集《禅月无声》
僧诗是中华诗词一个重要的文化传统。唐朝的寒山、拾得,是有名的僧人,同时亦是有名的诗人。直到今天,人们还常常引用他们的诗句和语录来宁静自己的心灵。在唐代还有皎然、齐己、贯休,宋代又有参寥、石门等僧人,同样以诗著称于艺苑。而我最推崇的还是近代的苏曼殊和八指头陀。他们在国难危忙之际,于国家民族崇高的赤子情怀,和面对生机活拨,神秘瑰丽的人间天上,于自然、生命,敦厚、慈爱的德操,无不为世人所景仰。而他们的诗更是浸溶在他的生命世界里,融入山川大泽之中,俯仰天地,吞吐云烟,静影沉壁,灵光闪烁,叫人百读不厌,心静神迷。无疑地,僧诗是中华民族一份宝贵的精神财富,理应受到人们的珍视。
在新的世纪刚刚到来的今天,我们又高兴地读到果光法师的诗集《禅月无声》。这位年轻而又天赋才情的当代僧人,以其丰富的诗歌作品向人们呈现了一份艺术的惊喜。作为诗人的果光,虽然现在还不能与上述诗僧相提并论,但他承接了僧诗的血脉,为弘扬佛法,也为中华诗词的复兴作出了积极而又卓有成效的努力,这正是果光的价值和意义。那么,欣赏和分析果光的诗,舒展和美丽僧诗这一艺术之花,在今天同样是有积极意义的。
果光的诗生动地记录了一个当代出家人的生活形态。在我有限的阅读视野内,我还没有发现历史上和现实中有哪一位僧人像果光那样客观细致地描绘了他的僧寺生活和精神田亩。与纷繁复杂,丰富多彩的世俗生活比,僧寺生活是单调而宁静的。但佛界也是一个大世界,僧寺生活也是社会的一种生活存在。可喜的是果光从初入佛门的那一天起,就与诗为伴,他于1988年10月6日写的《出家》即是明证。在以后的二十年僧寺生涯中,果光用诗记录了他入佛、参禅的生活,留下了一个一心向佛,慈悲为怀的当代僧人形象。
僧寺生活,主要是坐禅、诵经、静心、养性,果光用相当数量的诗写下了他的参禅心得。但同时我们也从“挑水”、“扫地”、“习书”、“撞钟”、“上殿”、“烙饼”、“纪游”、“生病”中看到了更多的僧人生活画面。我们世俗中人原以为僧人清闲,可谁知禅院生活有做不完的事,而且还要起早床,一点也不能睡懒觉。这从果光《上早殿》诗中可以看到。原来“青山仍在沉睡中,寺院已闻打板声”,这时候小和尚得赶紧起床,收拾衣被,“沐手”“净口”,“等待小徒迎老僧”了。看来一个不能勤奋自律的人是不能当一个好僧人的。
僧人也是平常人,也有吃喝拉撒睡的事情。果光有三首诗写到吃饭,且看《同学聚餐》:
聚餐大斋堂,山珍扑鼻香。
同学兴致高,笑声十里长。
这是果光1992年写的。这里的“同学”应是他的佛学同学吧。那时候他们入佛门不过两三年,在俗世社会中还是人们称之的“小青年”、“大孩子”。这诗就把一个僧界同学聚餐大斋堂的场面表现得意趣盎然,小和尚们无拘无束,活泼天真的形象历历如在目前。我们平常接触到的僧人总是不苟言笑,从容有度。可原来在僧界同样是可以“笑声十里长”的。这使我想起汪曾琪的小说《受戒》中小沙弥明子的形象,那么单纯、质朴、可爱。看来古今的小和尚虽入佛门,但天性不会改变。
再读下面两首宴请的诗。前一首《谢绝赴宴》写他为何没有去参加友人的宴请,因为这个宴请是朋友的婚宴,“攀缘尘世甚不宜”,所以没有去。由此我们看到由俗人转化成僧人的不易,没有对佛法坚定的信念是不成的。后一首《赴宴》写他去参加了宴会,这一次大概不是婚宴,碍于友情难却,所以去了。但是宴席的过程却十分痛苦,“老僧难下咽”。后来主人安排他小桌独吃,与俗人拉开一定距离,“青菜”、“米饭”,才找到了吃的感觉,“胜是吃大餐”:
邀我去赴宴,鸡鱼肉与蛋。
世人吃得香,老僧难下咽。
一碟小青菜,半碗白米饭。
小桌独自坐,胜是吃大餐。
两首“赴宴”诗,微妙生动地反映了俗界与僧界的现实联系,俗人与僧人不同的内心追求。鸡肉鱼蛋与青菜米饭中折射出人类生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从日常生活中培养禅心,发现佛理,是果光诗的一个重要特征。僧人的生活是简单的,有时甚至是单调的。但是果光能从简单的生活里,阐释他的佛理。僧人无俗事,僧界无俗物。禅院的一花一草,僧人的一举一动,都可以衍生出佛的意义。那么一个有慧心的人,就可以从中体悟其禅趣。果光是具备一颗慧心和一双佛眼的,他能发现隐藏在平常事物中的禅意和诗思。
夏日炎炎不出房,老衲独坐禅凳上。
不是禅院无酷暑,哪知心净自然凉。
这首题为《夏日静坐》的诗,道出了“心净自然凉”的真谛,禅房中人如此,世俗中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中秋节同道小聚,但果光却不让古人,用了诗仙李白的手段,邀月助兴,浪漫了一回,使一个原本平常的事情不平常起来,真是入了化境:
中秋聚同道,邀月来相照。
在坐意趣合,笑谈远尘嚣。
佛家人字都写得好,原因是他们要练就一副过硬的手上功夫,好抄写经卷,而抄写经卷的过程本身就是弘扬佛法,参禅成佛的过程。所以写一首好字是对一个僧人的基本要求,也是佛界的一个好传统。僧人因此成就了不少书法家,弘一法师就是书法大家。看得出果光于此道是有极高追求的。他在《学书感赋》一诗中写道:“悠悠学书十余年,晋帖魏碑皆临遍。辛苦笔耕细揣摩,书法源自心中泉。”这最后一句“书法源自心中泉”,蕴含着深刻的艺理和禅理,是一条普遍的艺术法则,这对世俗中的习艺者同样是有启迪的。
下午四点半,挑水一两担。
脚软站不住,身心俱得安。
这是果光写他挑水的诗,全是写实,由“脚软站不住”到“身心俱得安”的“身”与“心”的自然转换中,禅意也自然而然地传达出来,一个虔诚、勤快的小和尚形象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扫地,在世俗生活中,只是人的一种平常的生活行为。但是在禅院“扫地”就不仅仅是我们平常意义的清扫卫生了,那是要把它当成僧人的一种日常“功课”来做的。我们平时看到的寺院无一不是清静肃穆,一尘不染,我想这与僧人的这种日常“功课”有关。果光在《扫地》、《清扫大佛殿》的诗中,深刻地阐述了“空门何须扫,只在扫心间”的 “真意”,它是“佛门上上禅”。
扫地亦是扫乾坤。佛界需要常常清扫,以求僧人修成正果。世俗社会中又何尝不需要常常“清扫”,以求同样完美自己,使内心安宁,“修成正果”呢?
慈悲为怀,关爱天下苍生是果光诗的又一个鲜明特色。2003年非典肆虐。果光身居禅院,但心系苍生,写下了:“非典肆虐人惶惶,僧家合力寻妙方,心静口念药师佛,祈愿众生得安康”的《抗击非典》诗,表达了一个僧人普渡众生的别样情怀。2004年印度尼西亚海啸灾难,果光不仅写诗,还组织僧人捐款,以实际行动写下“海啸牵动万人情,众生骨肉悲喜同。世人尚未献爱心,佛门已欣慈悲风”的动人诗篇。他在《放生有感》的诗里道出“护生放生”,“自然和谐乐融融”的生态观。一棵十里香大树无端遭伐,他回味“春夏秋冬散芬芳”的同时,更是感慨“世间万物皆无常”的无奈,唤起人们对自然生灵的细心呵护。果光到贾汪新新小学资助残疾儿童上学,写下了《助学》诗句“只要众生得离苦,老僧岂怕奔波忙”,真是令人感动。秋收季节,农民常常在公路上晒粮食,致使车行受阻,司机常有怨言。果光写《下乡见农民在路上晒麦》的诗,表达对农夫辛苦的一片慈悲之心。
有一天晚上云龙山风雨大作,鸟雀避难大佛殿,果光因此写下《晚狂风暴雨有感》的诗:
飓风夜过云龙山,雷如滚石雨如川。
鸟雀不知何处藏,狂奔直入大佛殿。
任他窗外天地覆,菩萨怀中继续眠。
钟馨响起亦不飞,相伴老僧颂经卷。
人品即诗品。艺术家的悲悯情怀,尤为重要,它往往决定其艺术品质。有大悲悯的艺术家,方有大气象、大作品。杜甫、曹雪芹莫不如是。作为僧人的果光先天就具有悲天悯人的心境。对佛心的经年修炼更培养了他的悲悯品格,化而为诗,就有一种感动人心,感动苍天的力量。你看连鸟雀都感受到他的温暖,钟馨响起,也不飞走,而是“菩萨怀中继续眠,相伴老僧颂经卷”。
果光云游天下,还写下了不少纪游诗,热情地讴歌了山川大地的壮丽。如《咏壶口瀑布》:“未近峡谷先闻声,遥闻壶口震耳聋。怒涛三千一壶吞,云烟万丈又腾空”。夜游通州濠河,他写下了“船上静听长江水,涛拍两岸灯火明”的诗句。参观平遥古城,他留下了“格局街巷八卦陈”,“砖石城墙浑然成”的诗句。不仅对祖国壮丽山河多有呤咏,对异国他乡果光也放笔长歌,表达了一个僧人的普世情怀和宽广胸襟。无论是越南的下龙湾,柬埔寨的吴哥窟、吴哥城,日本的睿山延寺,唐招提寺,还是韩国的古老皇宫、石窟庵、龙头山公园等,果光游踪所至,都留下了赞美的诗篇。
处处参禅,字字见佛,是果光诗的本色和真相,亦是其艺术境界。果光的诗是纯粹的,是原汁原味的僧人僧诗。出家人自有出家人的本色和真相。果光深得佛家法理,反映在他的诗里,就有一种温暖圆润的艺术质感。它没有俗世世界常有的那种湿柴煮饭的烟火味,却有了深山鸟语的那种清纯雅淡。
果光写诗的过程,亦是参禅的过程。在他的诗里,诗和禅溶为一体,直叫人分不清哪是诗、哪是禅。我以为诗写到这份上是不容易的。
果光的诗自然本色,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不拘泥,不做作,因此,他的诗见性灵,见风韵,感觉好。这是他多年修禅的结果,也是他艺术天份的表露。你看初入诗道,就出手不凡。我们读写于1989年的《雪中挑水》就见出其诗人别才:
肩挑木桶西峰下,一脚一印伴雪花。
潭石已覆一尺雪,担得雪来归古刹。
这诗写的是实情,道的是实事,但却不呆滞、不板结,诗意盎然,空灵有味,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一个朴拙可爱的小和尚,立马向我们走来。再如上述引用的《晚狂风暴雨有感》,记鸟雀避风雨,藏身大佛殿的事。诗句自然天成,如高山流水,一泻而下,酣畅痛快,神采飞扬。鸟与僧的融和亲近,直叫人觉得非人力可为,而是上天的着意安排,天上人间浑然一体,雷雨、大殿、鸟雀、老僧组成一部天地和声,浸肠润肺。再读:
坐禅偶得
心内无弦声自鸣,身遍三千处虚空。
千江有水印禅月,万里无尘净土中。
咏洞天竹
洞天一片竹,上空横绿树。
往来行人少,鸟雀常出入。
这两首诗即便写实,我们也能从中读出诗的空灵之美、华贵之美。这便是果光的文字之所以成为诗的一个理由,也是僧人果光成为诗人果光的一个理由。
行文至此,我也为果光没能很好地掌握平仄格律,致使完全可以在艺术上达到更高的层次而没能达到深感遗憾。如果果光能象入佛参禅那样,从初入道就坚持按平仄格律写作,那么诗的成就比今天会高得多,也更能得到诗词界的看重。因为在现在的整个诗歌界(格律诗和自由诗)有一个通行的做法,就是新诗可以不讲平仄格律,但旧体诗必须符合平仄格律要求,偶有出韵出格那是另外一回事。不按平仄格律写的旧体诗统称为自由诗,亦即新诗。那么果光的诗列入新诗显然是不合适的,它又是旧体诗的味道,这是果光诗的尴尬处。当然随便写诗玩一玩,也未尝不可,但是如果要把它当成一个事业去做,就一定要高要求。看得出果光写诗不是闹着玩的,他认真投入,倾注了心血,是把它当成一个事业去追求的。我想可能因为果光开始写诗时忽视了平仄格律,以后渐成习惯,就顺其自然,不想改了。其实,平仄格律对旧体诗词写作者来说并不是束缚,而是自由放松。对于这一点也许人们不会认可,但对有旧体诗词创作经验的写家来说是会赞同的,不信可以试一试,一定会找到其中更大的乐趣,可以使诗质上升到更高的艺术层面,要不怎么会“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呢。这既是艺术创作的一种艰辛,但更是成功后的快乐和幸福。因为艺术有其自身规律,就像跳舞一样,你不按节拍跳反而跳不好。我之所以指出这点,是希望果光在以后的创作中改过来,坚持按平仄格律写作。果光年轻悟性高,有艺术天份,稍稍学习一下平仄格律,改变一下写作方式非常容易。在我阅读果光诗时,感觉出僧人果光有强烈的弘扬佛法的使命感,他善于学习,视野开阔,自有怀抱,于僧界是可以取得更高成就的。这也是我对“僧诗”的果光成为当代“诗僧”的果光的一个期待。
是为序。
2008年4月20日南园
注:《禅月无声》,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版。
作者简介:
蔡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
整理:杨怡
资料:来自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