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滴相思

——序敖铁虎诗集《三月雨》

如今，诗不大讨好市场，不大讨好读者。现在来谈诗，显然有违时令，不合时宜。但是有一个现象不容忽视，那就是事物的操纵者知道如何不让事物走到极端，它知道事情一旦走到极端，几乎也就走到它的反面。精神的形而上不好，物质的形而下未必就十分好。这世界总是阴阳互补，相克相生的。当地球上的人们围在一起，成天谈一些权力，谈一些金钱，谈一些时尚时，他们发现那其实也是一件很乏味的事情。人们回转身来，惊奇地发现被他们遗弃多年的“诗”，居然还活着！这个可爱的小精灵，还在他们的生活里眨巴着眼睛，跳跃着、美丽着，亲切着。他们还发现，这世界居然还有人在写诗，也还有人在读诗，这些个疯子！其实，诗人没疯，读诗的人也没疯。疯了的只能是这个过于现实的社会。

　　人们终于知道，诗其实是少不得的。因为，人的丰富的内心生活需要诗来承载，并且表达。诗是情感的产物，只要人类还没有把情感的色泽百分之百地褪掉，那么诗就有一百个存在的理由。

　　好了，现在可以谈诗了。谈一谈敖铁虎的诗。

　　在洞庭湖边这座古称巴陵今叫岳阳的城市，敖铁虎是以书法为人们知晓的。他写了一些个标牌，他经常参加一些书法活动和展览，他常常被书法圈内外的人谈起。因此，我也就知道有一个书法家敖铁虎。但是我却不知道写诗的敖铁虎。当敖铁虎把一叠诗稿拿给我时，这让我吃惊不小。想不到铁虎老弟还有这么一手。铁虎的诗是诗，一如他的书法是书法。指出这一点是重要的，现在非诗非书法正大行其道，不得不叫人小心谨慎一点，因为一不留神就会上手一件伪劣产品。

　　铁虎写的大多是情诗。这很好，诗的正宗是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歌源头的第一滴“精血”就是爱情。这滴精血不曾干涸，也不曾稀释，作为诗的基因，它留存在诗的体内，任其千年百年地发展、变化，但诗总归离不了一个“情”字。

　　情诗的一个特点是，有强烈的感情冲动，非写出来不可；有明确的“发表”对象，非让那个人看到不可。因此情诗必定发自内心，体察入微，少有大话套话。

　　《三月雨》是这样写相思的：

在心的原野上

所有的小草

都伸出了头

盼望一次酣畅淋漓

让相思的泪浇透

“我”相思着“你”，却渴望“你”相思的泪把“我”浇透。爱情就是这样的愚顽可笑，蛮不讲理。但这恰恰是爱情的“理”。美好的爱情其实就是一种渴望，渴望对方对自己的渴望。完美的爱情是双方的相互渴望。如果只是一方的渴望，那便是单相思，是少了一条腿的爱情，是一种残缺的美丽。“你是天空飞翔的鸟/我是水里浅游的鱼/都有对透明的渴望/”（《飞鸟和鱼》）。铁虎通过这样的诗句，把这个“理”进一步说透了。当然诗不应是说理。其实，铁虎是在说一种情到深处的内心感受。读者读到这样的诗句，自会会心一笑。因为，他（她）也许曾经经历过这种相思。

　　雪花捧在诗人的手心，“渐渐溶入我的心境”，“在这冰天雪地/流浪的情意/羽化成片片飞天/白茫茫的心事/白茫茫的日子/不知何时为我的归期/。”接下来诗人写道：

静静地见你飘扬

飘扬我如梦的故里

见掌心的六角棱花

如我不久前的记忆

在心花中悄悄吐蕊

倏然不见

已成我相思的泪滴

雪花倏忽间不见了，到哪里去了呢？原来化成了相思的泪滴，一滴一滴，可是滴在诗人的心头，也滴在读者的心里。诗人写雪花，写的仍是相思。这样的雪花，就不是雪花而是诗了。铁虎还有一首《寒雨温情》，同样写到相思，他说“幸福的小雨/何时才能成为你心中的悸动/。”“就这样独守相思/酒醉后的空杯盛下我的清泪/真想成为那空中的风/把柔柔的你抚慰/期待成为冬天经典的童话/温情绵绵，把你我包围/。”无论是雪花，还是寒雨，无不浸透了相思。这样的诗自然叫人沉醉，回味再三。诗就是这样，说什么不能直接说什么，直接说什么就寡淡无味，只能是环顾左右而言“他”。这个“他”言好了才是诗。看来铁虎是深谙此道的。

　　诗（当然包括所有的艺术形式），是通过个人的独特感受，来表达人类共通的感情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个“独”就是人类共通的“独”，而不是陈子昂一个人的“独”。这样的诗才伟大，才不朽。这样的诗也才能击中读者。人在这个星球上无疑是孤立无援的。群居的人往往最怕离群。他（她）面对自身以外的强大世界，时时担心自己会被群体抛弃。比如死亡是一种抛弃，比如缺衣少食是一种抛弃，比如不被人理解也是一种抛弃。现实生活中，我们看到幼小的儿女被父母抛弃，年老的父母被子女抛弃；色衰的妻子被包二奶的丈夫抛弃，情人被情人抛弃；作家被读者抛弃，统治者被民众抛弃。怎么不怕呢？谁都会怕的，你就是帝王，也会怕的。这就是人的普遍的生存环境和心理状态。因此，孤独感是人的一个基本心理特征。孤独不是孤独者的专利。凡人有凡人的孤独，伟人有伟人的孤独。在情感资源的分配上，上帝会绝对的公平合理，对谁都不会偏心，就如太阳的照耀对谁都一样。

　　因此，人常常需要找“伴”，需要依靠，需要理解，需要倾诉，需要帮助。这种需要会贯穿人的一生。正是人的这样那样的需要，所以本质上人是虚弱的。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他因此也是伤感的。艺术家把人的这种生存状态形象地表达出来，当然就是艺术。我不知道铁虎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他的作品是透出了这一点的。读他的作品，总会给人一种淡淡的忧伤，这正是作品的成功之处。《红楼梦》里动人的不是薛宝钗的笑，而是林黛玉的泪。艺术的凄艳之花是用血泪浇出来的。为什么一些时尚的、应景的作品，不被读者接受？就是因为这些作品（其实不应当称作品），没有作者的血泪，没有读者的独特感受，干巴巴的，徒有形式而已。“已经很遥远了/我那干涸的思念/已经很浓重了/我那哀怨的心泉/”（《思念》），这样的诗句一读，就有一种很强烈的感伤情绪在心头缭绕。

流浪在喧闹的街市

来来往往的人

面容总是那么陌生

总想从中寻找到你的丽影

而失望如天边的云

铁虎的这首《寻找》，是把人的这种生存状态写出来了的。街上那么多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可谁都不认识呢？认识了又怎么样？他能保你一辈子平安无事，衣食无忧么？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寻找。至于到底要找到什么？可又说不清。而往往是刚刚看到了你的“丽影”，而“失望”又如“天边的云”。接下来，铁虎还写道：

一杯酒也能让我沉醉

只因愁肠百结盛满相思

又是“相思”。是铁虎的相思，也是读者的相思。看来，铁虎是一定要拽着你一起走进相思的季节，也走进那一处美丽的精神家园。

　　我以为写作重要的不在于写了多少，而在于怎么写。铁虎是悟到了这一点的。所谓的“悟道”是也。他的艺术感觉好。他知道怎样营造一种氛围，把读者吸引住。他的语言也不张牙舞爪，平平实实地道来，粘粘的，有一种韵律在。

铁虎出诗集，让我说几句话。说了这么多不知说到点子上否？最后，我建议铁虎把那些生硬的、应景的东西去掉，为什么？因为那不是艺术。

2004年9月19日 南园

注：《三月雨》，南方出版社·2004版

作者简介：

蔡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

整理：杨怡
资料：来自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