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自己的声音
——序苏建华诗集《乡愁吟》
人是上帝制造的一部会说话的机器。人从坠地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漫长一生的说话之旅。社会更是一部巨大的会说话的机器，每一个个体生命发出的声音无不汇聚其中，又淹没其中，有如滔滔巨流，日夜流淌。
有一天，孔子站在这条河流边上说:“逝者如斯夫”。
孔子说这话时，我想一定是惆怅的、悲凉的。甚至是恐惧的——对巨大虚无的恐惧，往前走一步就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里了，因为他认识到宇宙的无限与时空的无限，而人却是有限的。问题是这个有生命限度的人还要活下去，活在当下，这就需要给“活着”找寻一种理由。
难道“活着”还用去找理由么？“活着”不就是理由么？
所以孔子又说：“三十而立”。
这样，我们的孔子就为“人”确立了一个与天地对应的座标点，一个生命的价值体系。这个人面对时空可能是无意义的，但面对社会却是十分的有意义，因为社会是由一个一个活在当下的人组成的，社会需要“你”生龙活虎的加入，社会也因为“你”的加入而生龙活虎，热热闹闹。柴米油盐啊，鸡鸣狗吠啊，打鱼捞虾啊，偷鸡摸狗啊……正是这人间烟火，气象万千，呈现出人类文明史的生动意义，同样，因为人的存在，宇宙、时空也才有了意义。
圣人一般不说话，但圣人说话一般是管千秋万世的。及至今天，“三十而立”仍然是对“人”，尤其是对中国男人的一种内慑力。中国儒家的价值观正是体现在这里：通过证明社会的意义证明人生的意义，这是儒家“人治”的出发点与落脚点，是治国安邦的核心理念，无疑也是伟大的东方智慧。所谓的“诗言志”，所谓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皆由此发端。后来的儒家们为这个“立”字做了注释，叫做：立德、立身、立言。后来又还有什么儒家提出“存天理，灭人欲”，走向了极端，这当然是大大的要不得的。言为心声，诗为心声，这才是我今天想要说的话题。
人的一生要说多少话啊！但不是每一句话可以立起来，也不是每一句话都需要立起来的。抽开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式的婆婆妈妈，作为一个社会中的人，他的言说一定是有其精神向度与言说方式的，这个精神向度与言说方式，无不受到社会的关注与评判，往往是一个文明程度越高的人更在意自己说什么与不说什么，以及用怎样的方式说出来。社会总是吵吵嚷嚷，众声喧哗，问题是在这喧哗与吵嚷中“我”说了些什么，发出了怎样的声音。
一个文明程度越高的人总是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
诗人苏建华正是这样，通过《乡愁吟》的创作，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声音当然是真实，并且清澈而诗意的。
苏建华的一生是丰富的。这是诗人的财富。作为五零后，诗人经历过苦难与磨难，当然也通过自己的创造与奋斗，经历了人生的得意与辉煌，这个曾经做过“县令”（县委书记）的诗人，对饱经忧患的沧桑大地，对动荡、痛苦与欢乐的社会人生自是有更深一层的体验。诗人从时光深处走到我们跟前，叙说他的乡恋与乡愁。
雨洗云开碧汉高，傣乡夏日看花娇。
彩霞白鹭游清涧，绿伞红裙过小桥。
强骞龙舟擂战鼓，轻舒舞技扭蛮腰。
南风水暖年光好，何不寻机走几遭。
——《夏日傣乡》
这是诗人的“乡恋”，感情浓得化不开的乡恋。
才向天河庆聚圆，惊闻骨肉惨熬煎。
山川破碎房梁倒，人命支离涕泪连。
血脉一丝从此断，阴阳两界往何眠。
年年祭日穿秋水，总把愁情付雨烟。
——鲁甸“8·03”地震祭
这是诗人的“乡愁”，挥之不去的乡愁。
年年喜庆上层楼，谎话虚辞满九州。
开道鸣锣多铁马，耕田种地少牲牛。
伪钱假货充街市，劣吏贪官占眼球。
长夜星沉惊梦醒，倚窗无语泪双流。
——《惊梦》
这是诗人的“乡愤”，难以抑止的乡愤。
奋力作深耕，泥肥五谷生。
筋强神更旺，振振响蹄声。
——《题奋耕图》
这是诗人的《还乡曲》、《还愿歌》，诗人出生于“乡”，是土地的儿子。还乡干什么呢？还乡劳动，耕地种菜，播种收粮。
这说明诗人不是生活的客体，不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看热闹的人，一个只对社会表达看法的人，而是也应当是美丽“乡村”的建设者与守望者，是一个既流泪也流汗的人。显然《乡愁吟》的“乡”，是一个隐喻，既是诗人现实生话中的“乡”，同时也是诗人理想中的“乡”。亦即陶渊明的“桃花源”。
我们从上述三首七律、一首五绝中，能够清晰地见出诗人的精神向度。心向往之，心归何处？当然是归于土地与生民，这一点对诗人来说是重要的，它是诗的骨头，是灵魂的、能否立得住的东西。
我们知道，人从一出生就走在回家的路上，人对自己没有选择，也无法作出选择。归宿不是寂灭与虚无，归宿就是意义。归宿就是目标，归宿就是前进的方向，归宿也是前进的动力。神赋予人以力量，这力量就要用出来，惟有鼓足勇气的、义无反顾、脚踏实地的前行才会放射出生命的灿烂光华，体现人的生存价值与生存质量。
在回乡的路上，我们看到诗人的沉静与沉思，诗人的悲欣与歌哭。诗人以极大的热情拥抱了现实世界。诗人歌诵了山川大地的美丽，世俗生活的美好，以及人间的至情至爱。但同时也对因天灾人祸造成的“乡”的破坏，以及“乡”的无奈与痛苦，表达了诗人的愤怒与悲悯。正是这种带泪的欢笑与含笑的歌哭，才有可能令读者气动神伤，牵肠挂肚。
诗在哪里？诗在诗人的心里吗？是，也不是，如果不是，那么诗又在哪里呢？我以为诗是在大地的睡梦中，这当然又是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姑且不去管它罢，假如这一命题能够成立，那么诗人去敲醒大地的酣睡，让诗也醒过来，大体上是不会错的。
一般说来，一个诗人的能力往往表现在他能否搔到大地（社会）的痒处，让他们卟哧一声，笑着醒过来，这当然说的是诗的写作技巧，诗的艺术水平。
大地与社会的痒处在哪里？我以为是在鸟的歌唱、人的呻吟中，是在雨丝风片、人面桃花中，总之是在大物的细微处，心灵的刹那间，诗人的手段是能够探囊取物，手到擒来，当然也还能够听色观音，裁云割月。
“握笔依窗数雨丝，闲愁欲诉语来迟”
——《复张君》
“路远天涯秋色重，断弦别绪更伤情”
——（《秋愁》
“归来柳岸鸥无影，如镜滇池月倒悬”
——《西山龙门赏秋》
我不想一一列举了，把欣赏的快乐留给读者吧，最后我想说的是，诗人知道如何通过敲醒大地，并找回属于自已的声音。
《乡愁吟》是深得诗之门径的。
2015年11月24日 北京
注：《乡愁吟》，云南人民出版社·2016版。
作者简介：
蔡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
整理：杨怡
资料：来自作者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