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诗歌是农耕社会的精神产物。这种由汉语言文字赋形的艺术样式，一方面带着泥土的生命故事，一方面带着歌者的生命体温，芬芳了大众社会，人世间的凡俗生活因之多姿多彩，有情有调，有滋有味。在这里“生命”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我要表达的观点是：一首诗歌就是一个活的生命体。因此，具有生命体征的“活”的诗歌作品才可以称得上艺术，也才可以感动读者。

      我们读诗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民族早期的作品，似乎离我们越近、越亲切。比如诗经、楚辞、魏晋南北朝诗歌、唐诗宋词元曲，没有谁不喜欢的。后来，尤其是进入现代文明社会，生活概念化、数字化、网络化、同质化，总之是科学技术化了，可是艺术却不那么精神抖擞，高调介入，它似乎不怎么欢迎这种进步。

      艺术有自己的生长过程。这过程是悠长的、舒缓的。你会觉得走再长再远的路，对艺术来说似乎没有太大的意义。艺术总是围着人心打转转，起点即是终点。我们发现，养护人心、维系人心、提纯人心品质是艺术的基本功能，它的作用是防止人异化成另外的一个物种。所以，在我看来真正的诗人，自是骨子里有那么一种高贵气质的人。

      艺术看得到的是过去，看不到的是未来。也许艺术不需要多少未来，它只需要频频回首熟稔的家园和曾经走过的弯弯小路，享受暖暖的人性辉光，这就够了。艺术好像不希望人们行走得过快，走一走，停一停，慢慢地品味现在进行时的、回味曾经生活过的点点滴滴该有多好。有了这样的认知，我们就好理解为什么中华诗词心心念念的还是老家的青绿山水、乡土田园。

      现在，是时候进入《一夫诗抄》了。

      《一夫诗抄》是一夫先生的“乡村发现”和“生命歌吟”。发现了什么呢？当然是发现了乡村的美、生命的美。这种美是永恒的，年复一年的、月复一月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是天地要创造人类的我们来言说哦。人不言家园美、生命美，家园怎么得到珍视、呵护，人何以世代繁衍，生生不息呢。一夫的诗歌可能没有上升到这种境界，但他诚实的创作实为天地代言的纯情的乡村歌唱。

      一夫出生、生活、工作在江南的金华。江南，因为有了白居易的“江南好”，因为有了沈约的语言韵律；金华，因为有了骆宾王的“鹅鹅鹅”，因为有了李清照的双溪与“八咏楼”，自然让人们感到诗意和亲切。事实是江南的泥土花草，江南的日月星辰，江南的冬霜夏雨，江南的燕舞莺歌，总之吧，江南的时间与空间、江南一切的一切都洋溢着生命活泼的、音韵和谐的美。这种美就体现在《一夫诗抄》中。

      春夏秋冬，四季更替，万象皆新，这是自然界提供给诗人的鲜美食粮。一夫有一个好胃口和一颗敏锐的感知心灵。他能够反反复复地，不厌其详地吟诵乡人乡事与乡村四季，细细咀嚼并且很好地消化了它。《一夫诗抄》六百首诗歌作品写的几乎都是诗人的江南乡村。虽然也有婺州和外地游历作品，但在一夫的概念里其实也是他心中的乡村。

      同一种题材的反复吟唱而不致读多生厌，这是一夫诗歌艺术值得我们关注的地方。读《一夫诗抄》，我们没有发现他有多么高深的诗歌理论与所谓的秘密武器，他只不过是老老实实地，细细心心地写他的“乡村发现”与“乡村情缘”。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是一夫的乡村哲学，也是一夫的诗歌哲学。那些平平常常的司空见惯的乡村物事在一夫眼里鲜亮着、生动着。他遵循内心招唤，同样是平平常常地让那些鲜活的乡村物事入了诗行。这样的写作，有一种自在与安详。比如写《春穑》是“种豆风吹笠，栽秧雨湿衣”；写《秋风》是“直把枫林染，横吹苇叶愁”；写《立夏》是“晴耕雨读农家事，却是农家四季篇”；写《吟冬》是“庭院几回枯草败，蜚鸿一去苇塘荒”等等。

      这种信手拈来的带有自然界泥土与植物清香的语言，最能感化人。一夫让活物说事，诗当然是活的了，当然能读多而不生厌了，这与我们面对自然山水，百看而不厌是同一个道理。一夫坚持比兴传统的诗歌写作，在今天仍然具有现实意义。

      一夫的乡村，不是局外人的乡村。他是以“稼穑人”的身份写下的乡村。诗人早年生活在乡村，其经历影响了一生。小鸡破壳，雏鸟初鸣；种子发芽，禾苗拔节，是大地写下的诗篇。一夫明白大自然就是一首精妙绝伦的诗。他浸润于大自然，吮吸大自然的营养，把对土地、对生命的至爱纯情化入诗行，其诗自有一种特别的情韵。

      乡村和农事构成一夫诗歌乡村生命的整体观。乡村四季是稼穑人眼中的乡村四季，是浸染了劳动汗水和憧憬收获丰盈的乡村四季。不仅有“沐雨经风陌野时，栽红种绿自心怡”（《田园》）的乡村之乐，也有“村夫尽把劬劳付，汗水由来不值钱”（《悯农诗二首》）的乡村之悲；不仅有“墒垅栽新绿，沟塍逗白鹇”（《乡村春事》）乡村之趣，也有“野老也清狂，吟哦更慷慨”（《自述》）的村夫之豪；不仅有“韵腹多愁绪，澄怀只惘然”（《霏雨》）的乡村之愁，也有“枯骨埋荒冢，残躯酹酒酬”（《三国随吟》）的家国之沉；不仅有“乐意耕耘田畈，愿与犍牛相伴……舒坦，舒坦，只道悦情无限”（《如梦令·耕耘》）的乡村之怡然，也有“一还贷，倾囊倒尽，压人气喘”（《永遇乐·观燕筑巢有感》）的乡民之无奈。这样的歌声进入乡村生命肌体，是沉的、重的，与城市人走马观花式的乡村游诗歌拉开了距离。

      《一夫诗抄》诗好词亦好，比较起来看我更喜欢其词。因为体裁不同，诗与词的表现力也是不一样的，词有诗到不了的地方。词的叙事性强，常常曲径通幽，峰回路转，愈转愈妙。词能够深入人心幽微处，表现人极为细腻的情感律动。一夫的词《卖花声·岁杪》《扬州慢·秋夜》《琐寒窗·秋思》《玉蝴蝶·霁晓月堤闲步》《夜飞鹊·常满塘赏荷有怀》《如此江山·雨夜闲话》等，值得细细玩味。这些作品艺术品质好，婉约生姿。那种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语言背后，有多少感伤的人生故事在那里美丽着。它是词人情到深处的心花乍放，更能见出其文采风流，也见出江南乡村的情感底色。

      需要指出的是，《一夫诗抄》是有精神向度的诗歌写作。题材集中，目标明确，就是写他熟稔的江南乡村。他热爱这片土地，深耕于这片土地，完成了一个诗人的情感宿愿，也完成了一个诗人的时代造型。

      山水田园诗是中华诗歌的一个重要流派。其实在农耕社会，人们的生产生活都与山水田园息息相关。风云雷电、日升月落、草木虫鱼、鸡鸣犬吠，是诗歌写作须臾离不开的，经常手中把玩的平常物件。中华诗歌就是在山水田园里生长出来的，它带着泥土的味道，芳香到今天，它一定还会芬芳到明天。这是中华诗歌的天道，天不变，道亦不会变。一夫明白这个“道”。他的纯情而又明亮的江南乡村之歌，虽不先锋、不时尚，但亲切温暖，历久弥新。

      一夫的写作同时也说明，归真返璞，致敬中华诗歌传统，是当下诗歌创作需要重新捡拾的思想以及方法。

注：《一夫诗抄》，线装书局·2023版。

作者简介：

      蔡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

整理：杨怡
资料：来自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