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或者美丽
——序姜美玲诗集《小溪流韵》
旧体诗歌能有今天这么一个蓬勃发展的局面,一方面是因为中华传统文化的回归,汉语言文字的恒久魅力;另一方面是因为有一个旷日持久地坚持旧体诗词写作的“诗人群体”,姜美玲无疑是这个诗人群体中的一员。
姜美玲,女性诗人,未见过面,名字也未见过和听说过。不是姜美玲知名度不高,是我阅读视域窄,关注当下诗词创作的深度不够。当然见过诗,也就是最近看到她即将出版的诗集《小溪流韵》清样。这倒有个好处,对诗不对人。谈诗有了客观性,就不会被美人遮蔽了美诗。我以为能从诗里读出“人”来的诗才能称为“诗”,写这个“诗”的“人”,自然可以称为“诗人”。
一读,果然读出了诗中的姜美玲。
这是一个把爱当作信仰的人。她的爱来自青葱大地,人类母体。是爱搭建了她的舞台、她的天空。她把时间安放在鞋底上,行走时鞋子会发出清脆的琴键声,这当然就是心灵的伴奏,这样她走到哪里就会歌唱到哪里。这是一个大自然的快乐歌者。她把歌声献给了春夏秋冬,献给了故乡泥土和父老乡亲,献给了祖国的山山水水。同样,她还把歌声献给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碧玉和精神殿堂。
她的诗歌因爱而高贵,因虔诚而质朴。
读诗重在感觉。读一个有崇高信仰的诗人的诗与读一个没有崇高信仰的诗歌作者的诗,那感觉是绝然不一样的。中华诗词最能反映诗人的诗品与人品。一个人的精神气质怎样?学养教养怎样?审美能力怎样?读一读这个人的诗就大体清楚了。一个没有崇高信仰的诗歌作者的诗总会有一种油滑气,一种涂抹出来的脂粉气,甚至一种戾气。读诗要读出心灵的安详、宁静、高贵才好。我读姜美玲的诗只几句就被感动。
几树胭脂桥畔浓,小河涂得岸唇红。
摘来一朵簪头上,人面桃花两笑容。
——《咏桃花》
“人面桃花”是人们熟知的唐诗典故。这种诗写的人多,容易落入俗套,让人觉得低俗庸俗。但是姜美玲大大方方的,以桃花自比,完全率性而为,一点也不娇柔做作。我以为只有心灵干净的人才敢于这么写也敢于这么比。人说大爱无疆,当“爱”成了诗人的信仰,当生命成了“爱”的泉源,还有什么写作疆域不能涉足的呢?信笔自然就有了诗篇。
这首诗还透出一颗难得的童心。“小河涂得岸唇红”,完全是少女的做派,少女的口吻,但却看不出半点“卖萌”的模样。这句子活泼明亮,稚气贵气,真的是好!随意中见本相、见性灵、见功力,却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写出来的。天真、自然、本色,才是诗人最宝贵的特质。《老子》曰:“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比于赤子”,“如婴儿之未孩”,方能“复归于朴”。由爱致真致朴,乃艺术之通途,走在这条道上的诗人,好花等你开,好诗等你摘。
这是一个文字里藏着忧伤的人。动人的歌声往往来自生命深处的心灵挣扎。生活中我们发现,美人的笑不会太感动人,美人的泪却一定能感动人。为何?因为人有爱美、怜美、惜美之心,美之痛而致人之痛,人之伤而致己之伤。人的根本性忧伤是先天的与生俱来的,因为时空无限,人生有涯。这种忧伤老天爷平均分配给了人世间的每一个匆匆过客,没有厚此薄彼,对谁都一样。但还有另外的一种忧伤,却是来自后天的人。他(她)因为身体因为家庭因为生活因为工作因为无法抗拒的种种必然和偶然总之是等等“因为”,需要去承受心灵中不能承受之沉之重而致的忧伤。这对具体的个人而言可能是坏事,但对人类文明来说又何尝不是好事。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世俗社会的歌哭是人类艺术的永恒题材,大概这也是上天的着意安排吧。
艺术,如果不是作为一种养家糊口的手段或者工具,那么它一定是艺术家的一个精神出口。齐白石早年学木匠为生,后来终生绘画,但他始终本色不改,把自己当作一个养家糊口的手艺人。只是这个乡间木匠天份极高,“天才颖悟,不学而能”,他把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通通融进了他的手艺里,终成一代绘画大师。应当看到很多画家不屑的乡间草虫、萝卜白菜、蓑衣斗笠,恰恰是作为艺术家的齐白石的一个精神出口。他需要这些亲切的熟稔的活活泼泼的乡间事物,来安慰游子的灵魂。当然,古往今来的大多数诗人、作家、艺术家并不是把自己的创作作为养家糊口的工具,而是精神的需要。他需要倾诉,需要释放,需要轻松,而受众者同样需要倾听,需要释放,需要轻松,这就有了艺术和艺术家的存在。
姜美玲的诗是忧伤的,因爱而忧伤。我们还要知道作为艺术,忧伤不是病症,忧伤恰是一种美丽。品味忧伤,即品味艺术的深层质地,品味人性的内心花朵。
我向春风诉短长,春风拂我一身香。
人生自有春长驻,从此禅乡是故乡。
——《晨读禅语有悟》
今日深知生死别,为君翻唱旧时歌。
来生共浴芦花雪,你为清水我为鹅。
——《题双鹅吻别图》
薄暮升凉月,闲云醉晚风。清心举目向灵空。留住千年一瞬,天意许朦胧。 杳是去年事,深知那隐衷。 秋山野外有鸣蛩。不必关情,不必梦千重,不必问花问月,尽在偶然中。
——《喝火令·凉月》
又到秋深斜雨后,花瘦人同瘦。影里忆君颜,细数流年,月冷心如旧。 轻纱总把凉寒透,相惜难相守。好梦绕天涯,暂把深情,系与风中柳。
——《醉花阴》
读这样的诗歌总会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惆怅或者美丽缠绕心头,渐渐地那些在雨水中倒伏的青苗又会抬起头来,重新打量周边的一切。天上会有暧阳照过来,他们会记起曾经的那一次或那一些风雨,怯怯地咀嚼生活的青青绿绿,而伤痛也有了欢声笑语。
其实,这才是诗歌的力量,也是诗人的价值。诗歌总是丝丝缕缕的,细细微微的,不经意间拨动读者的心弦。这时候,诗歌的花朵静悄悄地开了,开在读者的热切期待中。诗人的倾诉与受众的倾听,共同完成了诗歌的创作。诗歌一经进入读者的心灵,就像种子扎进泥土。诗歌活了,活在世俗社会,温暖世俗人心。
事实上,我们不必刻意去她的诗歌里找寻什么忧伤的诗句,姜美玲的诗歌整体呈现出来的感伤格调是一读便能知晓的,即便那些描摹山河壮丽人间美好的所谓社会主调作品,也能找到其忧伤的影像。如在写大海的《虞美人·海之黄昏》的词中,为我们留下了“遮天暮色罩无涯,但见天鹅宿海傍渔家”这样具有人类大悲悯、大关怀的句子。如在赠位仁田校长与夫人的《卜算子·游春图》的词中,也留下了“独羡真情两颗心,难与春光老”这样折射个人命运和人类共同命运的句子。这种感伤格调的整体呈现,就像清晨湖面上的一层轻纱,看得见却抓不着。耐看的景致是这样,耐看的艺术同样是这样。
这种感伤格调的“整体呈现”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它反映出姜美玲诗歌创作的审美取向,也反映出姜美玲诗歌创作的精神高度。当代诗词创作的精神性,是一个不应忽视也不应回避的问题。艺术性与精神性融为一体的作品才是好作品,融为一体的作家才是好作家。历史上的大诗人,人们喜欢、爱戴的诗人,无一不是艺术性与精神性相统一的。精神性不是喊出来的,也不是张扬出来的。精神性更不是做出来的。精神性即温暖的人性,存在于世俗社会的日常生活里。一个有良知的作家,精神性体现在作者似乎最不经意文字的里,是一种放松状态下的自然流露。
这其实说的是艺术作品产生时的状态,也是我们平常说的所谓的创作技巧。对于诗词创作来说,平仄格律、起承转合这种小技巧是需要学习的。艺术家的大技巧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是“不学而能”的。姜美玲诗词创作传统的十八般武艺,应当说都尝试过了,也都能运用自如。今后的创作如何提升?我以为是要深刻认识今天这个时代,在打通东西、打通古今这个大课题面前下功夫。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创作技巧。
无疑,姜美玲是这个时代一位不应忽略的诗人,她的不少诗词作品均属上乘。
作品的高度就是审美的高度。对于一个有着十多年诗词写作实践,且成绩不俗的诗人而言,题材是要有选择的,要清楚哪些可写哪些可以不写;语言也是要有选择的,要清楚哪些可用哪些不可以用;甚至作品形式和重点也是要有选择的,要清楚哪些可用哪些可不用。加强什么,放弃什么,自己心里不仅要有数,还要有定力,不可人云亦云,迷失了自己也迷失了方向。对自己要有一个定位,是像你的前辈老乡李清照那样作为文学的诗词写作呢?还是跟大家一块热热闹闹写诗词玩玩呢?它考验诗人的历史使命感和个人时代担当精神。重要的是听从艺术的召唤,听从内心的召唤;重要的是克服创作焦虑,重树创作自信,因为诗人姜美玲还有较大的艺术上升空间。
2017年8月30日 北京
注:《小溪流韵》,团结出版社·2017版。
作者简介:
蔡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
整理:杨怡
资料:来自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