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本色 大地诗人
——序单人耘诗集《原上诗草》
2015年应《中华书画家》杂志之约,我写艘黄嫣承嵌诽疗氚资氏绲奈恼拢闹杏昧艘桓鲂”晏狻芭┟衿氚资薄U馐俏夜鄄炱氚资囊桓鍪咏恰N胰衔氚资仁且晃淮蠡遥币彩桥└拿魇贝晃痪哂械湫秃吓┟裥愿竦摹爸泄┟瘛薄K幕唤龆嗍切』ㄐ〔荨⒙懿钒撞说认绱逦锸拢移渖钕靶砸餐耆桥┟竦摹!芭┟衿氚资辈⒚挥蟹涟晌桓龃蠡遥炊删土俗魑澜缥幕说钠氚资�
考察齐白石的人生与艺术,便知道艺术不属于书斋。艺术之树生长在沉厚、广阔的青葱原野。既便离开乡野来到都市,作为艺术家心中的那一片绿原仍然应当是鸢飞鱼跃,葱郁活泼的。
乡村。土地。艺术。无疑是我打开单老诗歌艺术的一扇视窗,也是走进单老诗歌世界的三个关键词。
我读了单老的诗歌后,情不自禁地又说了一句:“农民单人耘”。在这里我丝毫没有轻看单老诗歌的意思,相反对单老的诗歌格外亲切,有了更为深入的认知与理解。与齐白石一样,同样是诗人以赤子的情怀、农民的质朴、土地的思维形成了单老的诗歌艺术。
农民是安详的。艺术也需要安详。不可否认的是,人类农耕文明史是农民创造的,地球最初最美的歌是农民唱出来的,最初最美的诗是农民写出来的,最初最美的图画是农民绘制出来的。农耕文明使人类相对祥和、安全地走过了几千年,乃至上万年。虽然也有灾难,但那是自然生成的灾难,是人能够接受、消化的灾难。由此知道农民是平静、安详的。任他花开花落,我自云卷云舒。意味深长的是,数千年来农耕文明养育的乡愁,今天仍然亲切地抚慰并温暖着进入现代社会似乎无孔不入、无可不能,但又觉得无可奈何的人们。
农民是有根基的。艺术更需要根基。没有根基的艺术如同泡沫飘浮,只会风吹而散。农民有强烈的土地意识,始终离不开泥土。土地培养了农民的真诚品格,农民朴实的思维与价值观,能把自然界看透,把生命看透。
农民是诗性的。诗人更应是诗性的。农民天天跟日月星辰打交道,跟自然万物打交道,与土地同命运、共呼吸,能感知自然万物、人间冷暖、天地炎凉。原野的红花绿草、鸟语虫鸣会拨动人的心灵,启发人的智慧,培养人的艺术思维。
农民是本色的。艺术也追求本色。农民呈现土地的原色。农民明白极简单也极深刻的道理,就是相信一份汗水会有一份收获,因此总会老老实实地经营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单老诗歌艺术的土地格调是不容忽视的。这位大半辈子生活在农耕社会的艺术家,以对土地的菩萨心肠,经营艺术,矢志不渝,终成正果。因此,才画出这么好的画,写了这么好的诗。
五绝·题秋景小幅
日暮秋风吟,天寒落木空。
独怜枫叶色,犹衬夕阳红。
这是单老写于一九三九年的诗。谁能想到这会是一个十三岁少年写的呢?俗语说三岁看老,这首少作不简单,它是单老一生诗歌定基调的作品,用四个字概括其艺术特征,就是“格高味厚”。小小少年就有了如此穿越时空的生命浩叹,这是真艺术家才有的悲悯情怀。事实上单老一生的诗作都可以在这二十个字里找到其踪迹。清末民初的“八指头陀”释敬安,在十几岁的时候,一次乘船从老家湘坛顺湘江来到洞庭湖边的岳阳楼,到后随口吟出了“洞庭波送一僧来”的诗句。八指头陀没读多少书,但他后来成了有名的诗僧,做到了民国时期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这说明一个人的艺术基调乃至艺术高度,似乎是从一出生就规定好了的。
单老十四、五岁,在江浦乡下就感愤不平地吟出:
农夫
烟蓑雨笠不离身,早起迟眠历苦辛。
谁使农夫饥饿甚,一犁养活半城人。
大学毕业放榜后,工作毕业分配苏南农林处,地址在无锡(1951)
为民服务无所求,管他楚尾与吴头。
要向老农学稼穑,岂从小苑附名流。
太湖烟水怀春月,海上雁鸿寄早秋。
此去正看风物丽,晴空万里片云浮。
下放苏北农村,在刘桥吟道:
堂 成(1970)
贫下中农好,合家感不禁。
三间茅屋暖,十月小阳春。
芊草千丝锦,垒泥万块金。
此情何以报,锻砺有红心。
回城后,在南京水西门写的《忆刘桥》(1976)五十五首之一:
忆刘桥(1976)
我忆刘桥酒,一斤八角三。
王非来酣饮,不嫌山芋干。
到当涂在老朋友家叙旧——
姑溪题画(1989)
山前春涨渐平溪,茂树幽花一径迷。
近日西畴己绿遍,还劳布谷绕村啼。
归队南农大农业遗产研究室——
清平乐·阅〈扬子晚报〉2009年3月28日头版头条标题新闻“我省选聘5010名大学生‘村官’”有感(2009)
农为邦本,古训光耿耿。“村官”选聘大学生,乃是富民新政。
科教兴农兴邦,“三农”重任谁扛。学子来任“村官”,是上新的课堂。
上面我例举单老不同年代的几首诗词作品。第一首大学毕业分配到苏南,是“要向老农学稼穑,岂从小苑附名流”的志愿;第二首是“三间茅屋暖,十月小阳春”的欢快;第三首是“我忆刘桥酒,一斤八角三”的豪迈;第四首是“山前春涨渐平溪,茂树幽花一径迷”的向往;第五首是“科教兴农兴邦,‘三农’重任谁扛?”的关注。这些作品说明单老的“农民”情结是骨子里的,是一以贯之的,不是做样子给人看的。人唯其本色,诗才更显珍贵。
思家徐州(1956)
我思思素巷,素巷有我寓。
记得春深时,携儿捉柳絮。
我思思素巷,井上有梧桐。
记得雷雨后,抱儿看晚虹。
我思思素巷,中有素心人。
记得我来时,送别凭街灯。
做人要真实,做诗也要真实。诗歌靠什么打动人?靠真实、靠真诚,这当然没有错,但却没能说到点子上,讲到关键处。诗歌是表现(表达)的艺术,表现得好,艺术才会好。靠什么去表现?当然得靠细节、靠氛围,只有通过细节才能营造出氛围来,从而达到感染人、打动人的目的。单老的这首作品是表现“思家”的。如何表现?作者把它放到“素巷”——一条简朴的小巷子来表现。这种“素巷”是那个时代的特征,夫妻两地分居也是那个时代的常态。妻儿简朴的家就在那条小巷子里,那里有柴米油盐的味道,鸡鸣犬吠的声息,杨花柳絮的韵致。诗人时常“思念”那条“素巷”。我们的诗人是乐观主义的,也是理想主义的,还是浪漫主义的,于是选取富有诗意的纯美的诗歌素材与诗歌场景,通过“携儿捉柳絮”、“抱儿看晚虹”、“送别凭街灯”几个细节营造了一种浓浓的“思家”氛围,极富现场感、表现力。尤其是“记得我来时”这一句,直白、简单的“家常语”,却极有分量,直抵人心。“素心人”伫立巷口,凝望诗人远去,温馨而又有几分伤感,深刻地状写了那个时代的爱情故事。
诗词研究专家,浙江师范大学教授王尚文先生在其《后唐宋体诗话》(中国社会出版社2011)的著作中,提出了“唐宋体”与“后唐宋体”这一旧体诗歌概念。王先生认为,作为诗词的“唐音”“宋调”,“形成了完备、丰富、精致且有极强自我繁衍能力的题材系统、意象系统、语言系统、格律系统、技法系统、风格系统等”。所谓“唐宋体”是指后人的诗词创作“未能真正走出唐宋的樊篱,突破唐宋的窠臼”,是“模仿唐宋的一种诗体”。王先生特别强调“唐宋诗”与“唐宋体”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唐宋体”并不覆盖“唐宋诗”。所谓“后唐宋体”,是指“‘唐宋体’的基因发生了变异”,“于唐宋体之外另辟新境,另创新风,形成了一个气质、风格全新的流派”(《后唐宋体诗话》第二、第三页)。
我非常认同王先生的这一研究成果。王先生的观点有当代诗词的认识价值。唐诗宋词在当下具有巨大的传统影响力与现实覆盖率。诗人念兹在兹的还是“唐音”“宋调”,事实上今天的诗人很难摆脱“唐宋体”。因此,坚持“后唐宋体”写作,对于今天的诗词繁荣与发展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要知道今天诗词的“唐宋体”是不可取的,也是没有出息的。亦步亦趋,写得像极了唐诗宋词那又如何呢?“唐宋体”是模仿“唐音”“宋调”的产物,是克隆出来的东西,没有多大价值与生命力可言。“后唐宋体”才是当代诗词的模样。今天的诗词只有从“唐音宋调”中脱胎出来,说自己的的话,走自己的路,呈现出当代风神、当代面貌,才是出路,否则只会走进死胡同。
纵观单老的诗歌无疑属于“后唐宋体”,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并形成了单老的自家面目。单老是大学教授、是画家、是知识分子,但他的诗歌题材不是书斋的,意象不是书斋的,表现手法也不是书斋的,总是散发出一种当代气息,既是那些田园牧歌的调子,山野的、乡村的,但也是今天人的。而这些又都是通过单式语言表现出来的。我们知道语言是通向现代诗歌艺术的桥梁。诗歌艺术成也在语言,败也在语言。没有语言特色,也就没有诗歌特色。单老的语言特色?
题迟明画鱼(1974)
姑溪水,好养鱼;
姑溪田,产稻米。
姑溪人,心欢喜。
写入画图里,
丰收锣鼓起。
姑溪产鱼,迟明写鱼,
何老赏鱼,人耘想鱼。
画得池中鲤,持赠座上宾。
若言鱼肥美,当谢养鱼人。
完全的大白话,轻松、自信、明快、爽朗,白描手法,民歌风味。单老的诗歌就是这样的好读、好懂。单老的诗歌语言得益于他的“农民”视角,当然也得益“农业大学”的工作身份。单老虽然长年身居闹市,但在心灵旨归上,在精神向度上仍然是乡村的、民间的。单老心居宝山,开掘宝窟,充分吸收民歌的养分,大胆的、放开的运用白话文进行诗歌创作。他以农民的说话方式锤炼诗歌语言,用乡村熟稔的语言,老百姓能听懂的语言表达诗意。这是值得今天的诗歌创作好好思考、学习的。人不能说鬼话、假话、空话,今天的人也不能说古人的话,诗歌语言就应是人话,真话,实话,明快爽朗的话,有情有趣的话。
乡村是单纯的,农民是本色的。不端着架子做人,不端着架子说话。由此引出我的一个诗歌创作理念:单纯。既是思想的单纯,也是表现的单纯,更是语言的单纯。考察经典诗歌,可以说百分之九十都是单纯的。诗歌从一开始就是单纯的。小说、戏剧可以复杂,但诗不可以。李商隐的《锦瑟》很美,但语言表达不单纯,至今这首诗仍不能确解。我不是说这首诗不好,相反很喜欢它,而是说不能都这么去写,诗还是要让人读懂的。
做人要单纯,做诗也要单纯。人复杂了没人缘,诗复杂了没诗缘。上帝常常爱开玩笑,往往是不想做诗人的人倒成了诗人,成天想成诗人却成不了诗人。看得出单老就是一个单纯的人、本色的人,其诗也是本色的诗。单老始终把自己看成乡村的一员,不故弄玄虚、故作高深。单纯不等于没有诗味,恰恰是单纯能从平常物事中发现诗意。《谢余军医家超》(1992)写道:“超然是专家,赠余好齿牙。明朝归白下,带雪嚼梅花。”我读后会心一笑。正是:
南京称白下,白雪状白牙,
白牙嚼梅花,越嚼味越佳。
2017年12月13日 北京
注:《原上诗草》,江苏凤凰出版社·2021版。
作者简介:
蔡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
整理:杨怡
资料:来自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