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风暴的深度书写
——序王雪娃诗集《送归鸿》
我一直对偶然出现的事物心存疑惑。“偶然”真的会是“偶然”吗?这一“偶然”事件何以成为故事的源头引发一个又一个故事,有的甚至可以成为一部精彩的电视连续剧。仔细想一下,会发现生活中的人们时时在与“偶然”打着交道,只是因为习以为常习焉不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与重要了。“偶然”事实上在改造一个人甚或一段历史一个时代。也许生命的价值与美丽就是因为有了“偶然”,生命的神秘与不可知性也是因为有了“偶然”。不要以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人生就是这个样子,其实“偶然”会不经意间到来,从而改变你的生活或人生,关键是你是否认识并且把握了“偶然”。
可不可以这么认为:“偶然”是神对生命的青睐、信任与赐予,亦或“警示”与“惩戒”,比如对灾难的提前预报,或对罪孽的责罚,要不“偶然”就不会成为“偶然”而与常然无异。大体说来,一个对“偶然”没有惊觉甚至无动于衷的人,一定是一个平常而且凡俗的人,其生命一眼便能望得到尽头,更不要说放出生命的熠熠光华。
也许艺术家都是被“偶然”唤醒的人。
谁赢得了偶然,谁就赢得了世界。
难道不是么?王雪娃五岁时“偶然”遇到一只雁。谁又能说这一定是“偶然”呢?我们知道五岁是一个对事物容易迅速忘掉也容易牢牢记住的年龄,可偏偏这只被称作“鸿雁”的“雁”没有被雪娃从记忆中抛掉,而是留在了记忆里。我们还可以作更为丰富的想象,或许这是一只从宋朝飞到今天的雁,是从苏东坡《卜算子》词章里飞到今天雪娃身边的雁。作如是之想,生命便有了长度。年幼的雪娃隐约觉得这是一只与自己的生命相关的雁,会有一些故事发生。雁筑巢于雪娃的心室,协和雪娃的生命成长与心灵律动,时而静谧沉思时而歌唱飞翔,演绎人世间最为美丽曼妙的青春歌舞。
雁参与了雪娃的生活,这生活既是写作的也是情感的。雪娃是一个一定要让梦想显形的艺术人,她是小说家,还是油画家。我想她的写作和绘画一定与这只雁有关。也可以说是雁成就了作为作家和画家的王雪娃,更是成就了作为词人的王雪娃。
现在雪娃要来言说雁了,不是小说也不是油画,而是词。这就是我们今天读到的《送归鸿》。
雪娃选择了一种形式上近乎完美的写作。
说完美,是因为词是汉语言文学的极致表达。王国维先生在他的《人间词话》里引用《楚辞·九歌·湘君》里的话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个会打扮的漂亮女子。我理解中的词是:“词是什么?词,是古人创造的既能通天入地,又能探幽访秘的‘神器’。词的神奇性在于,能以最精短的语言实现人性的深度表达,又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人类遥远的精神故乡。那里有父亲的微笑,母亲的叮咛(《南园词话三十七则》)。”由此可见,词不仅外表打扮得好看,而且内里也修饰得很美。
雪娃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她要借助汉语言的这个“神器”,完成人生美丽与“心灵风暴”的深度书写。
不难看出,雪娃词中的归鸿是一个隐喻。那么隐喻了什么呢?简言之“隐喻”的是人生的一场“绝世之恋”,是人间的一个“情爱大梦”。
《送归鸿》分四个篇章,分别为“飞鸿”、“清影”、“如梦”、“送归鸿”。在这四个篇章里,雪娃以女性独有的敏感与细腻,极写了爱情的“欢喜”、“贞忠”、“离愁”、“告别”与“追忆”。
随着词章的徐徐展开,雪娃向读者敞开了“飞鸿近,我心悦”的心灵愉悦:“千里万里齐飞,比翼鸟双双喜”(《双双燕·画双鸿雁》),“合掌对天默许,今生来世相依”(《清平乐·谁解心头意》);也展示了圣洁爱情的清风朗月情怀:“月在云天星凤戏,照沏西楼,梦里鸳鸯醉”(《蝶恋花·妆台睡》);“君曰莫愁山水远,心心相印地天长”(《摊破浣溪沙·小别》)。
紧接着,词人写出了美好的爱情被“夜莺伤”了的惨痛现实:“风尘艳女蛊迷香,太张狂,我心伤。失眠一夜,徒被夜莺伤(《江城子·莫心慌》)。”“藕肠寸段,段段是心伤。伤里带丝丝万缕,割不断,绕心房”(《江城子雨夜长》)。
在《送归鸿》的最后篇章里,词人以“秋去冬来妖唱戏……中蛊失魂君忘义。旧时美妙成追忆”(《蝶恋花·成追忆》)。“天香夜,与君执手,花好月圆融……人间事一来一去,梦醒是归鸿”(《满庭芳·是归鸿》),写出了一种并不轻松的生命放达与释怀。
曾经的那只雁受伤了。今天的词人也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时间似乎预设了这一切。而此时也许只有通过词的写作才能减轻心灵的疼痛。
雪娃在《自序》中说“鸿雁,是忠贞之鸟”,当然是美的化身。鸿雁,喻人更是喻己,是词人的美好理想。生命中鸿雁如期而至地来了,但是留不住,现在又要飞走了。词人知道,鸿雁自有她的生命轨迹。也许鸿雁的宿命就是飞翔。古诗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该来的自然要来,该结束的自然要结束。人世间注定有这么一场邂逅,这就够了。还留恋什么呢?鸿雁既然要归,那么就送“归鸿”吧,于是有了词集《送归鸿》。
然而这一切远没有结束,也不可能结束。于人而言,放不下的是情,醒不了的是梦啊!
“归鸿”,与自己连心带骨的归鸿啊!说送走就能送走吗?也许雪娃自己也难以确定。词人通过梦与雁这一精神媒介,对美好的爱情进行了反复而又深情的咏叹,将爱情演绎得刻骨铭心而又撕心裂肺。这就是《送归鸿》的精神主旨,也是雪娃写作的艺术品质与意义所在。
当然,这仅是我从文本里、字面上读出的一个人的心灵秘密,也许远不止这些,也远不是这样。但是,不要紧,个人理解罢了。
我先前不识雪娃,后来因为这篇文章的写作也只是一面之缘,根本不了解也无意于了解雪娃的精神生活。我认为作为小说家写作的词集《送归鸿》,完全可以是一个虚构作品,甚至连她五岁时邂逅相遇的那一只受伤的雁,也可以是虚构的。雪娃是一个有精神高度的人,也是一个会思想的艺术人,她知道如何处理题材。现在雪娃的心还在向一个看不见目标的远方飞翔,也许因为太累了,唯有词才能结束飞翔,让心落地;也许,飞翔本身就是最好的归宿。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雪娃要借助这只受伤的鸿雁,告诉这个世界一些值得珍惜、留恋的东西,而不要随意破碎他、轻易放弃他。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雪娃都写出了这个时代的精神迷茫,但同时也写出了爱情的永恒与高贵。
读《送归鸿》我们发现,雪娃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写下了五十多首词,与此同时还画了五十多幅油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我们虽不能说《送归鸿》的每一首词都很好了,事实上也无法做到每一首都很好,但是雪娃初涉词坛,就有如此好的表现实属不易。雪娃结构词章,率性舒展,语言感觉也好,皆得益于多种艺术修养。如《摊破浣溪沙·小别》写道:“月桂中秋夜不香。天涯相望未成双。”八月桂花香。中秋之夜,月圆人亦圆,桂花应十分香才对,为什么不香呢?是因为有情人天涯相望,天各一方,心不香啊!这种词句就有特别的感染力与感发力。再如《虞美人·画中雁》:“高山流水初相见。最是双飞雁。清秋别后影疏桐,醉月归山孤寂画堂松。 文心织锦相思唤。泼墨花池岸。画屏援曳雁重逢,双雁翱翔飞入画荷丛。”全词构思精巧,语言活泼轻灵。“醉月归山”而致画堂孤寂,松影孤零,自是词之高境。
但是我还是不能不说,雪娃选择了一种有难度的写作。词这种东西看似容易,实则难以把握,因为它要受音韵、平仄、句法、字数的严格控制。更多的时候是,词人所要表达的意思到了,而格律到不了;格律到了,意思又到不了。
尤其不能忽略的一点是,能够成为好的“词的语言”,对于汉语言来说是吝啬的。因为受“词语”的制约,用一首词表达同一个题材,写好它都难;用几十首词集中表达同一个题材就更是不易了。写作中我们发现,汉语言文字所能提供的“词的语言”,从绝对意义上说是无限的,但是在实际操作中我们就会痛苦地体会到,“好的词语”是不可能由这个人短时间内轻易获得的。我甚至觉得,对一个真正的词人来说,“好的词语”上天给他的可能是一个定数,不可能肆意消费。这可能是天意,也是词让人着迷的地方。以我对于词的阅读视野看,迄今还没有发现有哪一位词人在短时间内集中写了相当数量的同一题材的词作。即如纳兰容若对亡妻深切怀念的至情词章,也是在不下十年的时间里写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词是一种慢工夫,细致活,后发热,得由词人小心翼翼地蓄聚着,然后被一粒微火点燃,“偶然”得之。
难能可贵的是,作为小说家的词集《送归鸿》于此作了有益的尝试,题供了一种写作的可能路径,亦为词坛题供了一个可供参考、借鉴的词文本,这对于今天的词创作来说同样是有价值的。
2019年8月16日 北京
作者简介:
蔡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
整理:杨怡
资料:来自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