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说来，阅读分两种，一种是有目的、带任务、不得不读的阅读；一种是习惯的、愉悦的，拿起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来人闲心也闲的随意阅读。对于前一种阅读又可分两种，一种是读着读便渐入佳境，神心俱爽；另一种是读着读着越来越觉得烦躁难受，简直是苦不堪言，恨不得拿了快刀来把这半生不熟的酸涩果子刀刀剁碎了，但是刀却没找到，还得硬着头皮读啊，读啊，谁让你答应读那劳什子文章。在我的阅读生涯里，这几种体验都有，一接触到有了任务需得完成的阅读，就头皮发麻，生怕又碰到那半生不熟的酸涩果子，而自己又是一个算得诚恳的人，断不想做那王顾左右而言他，一味临空蹈虚不着边际的花样文字。

      这样的生活状态和诗歌状态就让我喜欢。绵绵秋雨下个不停，应是深秋了，还有些冷，鸟归巢了，鱼入潭了，可诗人的家门却是独自敞开着接受这秋雨的世界。此时，诗人看到雨中的那一株红枫，似乎有些惆怅，甚至有些可怜兮兮的，那是被秋雨淋的么？你看枝条子都垂了下来，无精打采的样子。再看那些枫叶子的“红”，被雨水湿着，显然是有些暗淡了。而此时，那一树的“红”似乎盯着诗人的家门在看，门是开着的呢，能让我进门去客居一下，避一避雨吗？我不能让我的那一身艳艳的红“淡”下去啊！人们不是说“霜叶红于二月花”吗？人们不是说“洗红颜色淡”吗？启料我也是深爱着自己一身的“红”啊！秋枫惜红爱红如此，怎不叫人心生怜爱。

      短短二十个字的一首小诗，落眼就读出感觉来了，读出许许多多的思绪来了。诗小容量可不小。诗小气魄可不小。 

      是因为诗人观察世界的视角独特，如此，一扇张开的小门就放进来一个雨中的秋天，一个诗意的人与自然的和谐世界。是因为诗人感知世界的独特与细腻，他才能看到“红欲进门”这一客观世界不可能有而诗人眼里却能够有的“主观存在”。

      难能可贵的是，诗人的思维触觉向纵深发展，伸向“北方之北”“南方之南”（借用先锋文学语言）。描写秋天的枫林，一般都是用“红枫”，但是这里诗人用的是“枫红”。如果说枫“欲进客庐来”，很形象、出彩，也好理解，但诗人偏不这样，而是让枫的“红”成为叙述主体。常识告诉人们，“红”是色彩，而非物体，可视而不可动。但在诗人这里，作为视觉对象的“红”就能移步“客庐”，避雨藏红了，诗意就是如此这般地流淌开来。

      在这里，我们还看到诗人对于传统的继承与创造。诗歌中“红”的活用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我们的老祖宗白居易早就这么用了。《长恨歌》里不是有“落叶满阶红不扫”的句子么。本来他要写的是“红叶落满阶不扫”，用五言句是“红叶落满阶，不见人来扫”，但是大诗人就是大诗人，他突破惯用的语法修词，直接让形容词的“红”变为名词的“红”，这就不仅可观而且可扫了。在今天张庆阳先生的《和王维〈书事〉》里，又让“红”有了思维，有了欲望，有了情感，真是神奇而又美丽了。

      这种看起来轻巧的写作，其实不容易做到，更不是什么样的“诗人”都能够做到，它首先考验的是诗人的胸襟与情怀。这种独特的诗歌体验来源于诗人有一颗俗世的、济世的心，以天下苍生的痛痒为痛痒、悲欣为悲欣。你看秋雨绵绵，天气自然是凉了，人有房屋遮寒，还可以加衣保暖，那么，秋雨中的枫树有吗？谁来留住这艳艳枫红呢？现在我的“轩门”敞开了，秋雨中的枫红，别客气，你就大大方方进来吧，这里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杜甫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用一颗济世的心造了千万间房子，不知温暖了多少世俗人心。其实诗人只造一间房子就够了，因为这一间房子虽小，但却能居天下，山川草木、花鸟虫鱼都能够在这间屋子里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也就是诗人的能力，诗人的情怀，也是诗人的意义。

      现在，我们的诗人张庆阳先生秋雨中的那一扇轩门，敞开了，这多么好。如此，诗人、轩门、枫红就够成了一个稳定的艺术金三角，也够成了一个互为关联的价值链条。他们互相依存，共同创造了人间的这一首五言诗歌。

      仍然想说“门”。不错，是诗人的“轩门”开了，红欲进来，但我以为实是诗人的“心门”开了，才有红进门。我在《续南园词话》中说过，“诗法源于心法。心门开了诗门开，打开心门方有心法”。而更为重要的是，心法是诗人自己的，别人学不来，也拿不走。诗人最要经营的其实就是“心法”。

      窥一斑而知全豹。《而已集》的作品大都可观可读。诗人特具匠心，文字干净，外延面大。如“鸟鸣枝影动，鱼戏浪痕多（《紫竹园赋》）；如“莫宿紫兰地，朝飞绿野天（《雉鸡》；如“车行十里回头望，一样乡愁两地来（《思乡》等等，这些句子极为凝练，诗意盎然。再如“读书灯影下，不觉五更天。落叶谁人扫，风霜夜未眠（《环卫工人》）。”这与“风雪夜归人”有异曲同工之妙，是要进入场景、进入情境去读才能读出丝丝味道来的，不过是苦味。再如“大江曾自由，滚滚向东流。游客狂欢里，吟诗一点忧（《三峡大坝》）。”这是诗人压着情绪写的。诗人心中有一个三峡，但眼前的这个三峡己经不是自己想要的三峡。如此他放不开，又放不下，其实是“许多愁”，落到文字上就是那“一点忧”了。这样的作品嚼之有味，既读了诗，又看到那个处事谨慎的小心翼翼的关心民膜的“老实人”情状，会使人莞尔一笑。

      编审彭明榜先生说不能太长了啊。就此打住。

注：《而已集》，中国青年出版社·2018版。

作者简介：

      蔡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

整理：杨怡
资料：来自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