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得河东杨柳风
——序高玉林诗集《寻候集》
快递送来高玉林《寻候集》清样，正好来了一位文友。文友虽不是诗人，但也喜欢平平仄仄，平日里常读些旧体诗词。《寻候集》百十来首诗词，薄薄的一小册子，我们相互传阅，不一会就都读完了。文友来了兴致，于是，有了如下对话。
文友：我发现今天旧体诗词很热闹，不仅“诗”多，“诗人”也多。有关旧体诗的概念也不一致，古人有“言志说”、“缘情说”等，今天的《辞海》定义文字一长串，但我拿一首一首的诗词去比对、去求证，仍然不能令我十分的信服，于诗还是有不得要领之感。
再说诗人吧，似乎遍地都是“诗人”。借用一句玩笑话说，有片树叶子落在人头上，说不定这人就是一个“诗人”。你在中华诗词研究院工作，又被称为词人，你说说，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诗人又是个什么样子？
作者：关于什么是诗？什么是诗人？抽象的概念我也没提练、总结出来。毛泽东说诗要形象思维，那我就说形象的：“诗”是“杨柳风”；“诗人”是“河东”边那个采“杨柳风”的人。
文友：此话何解？
作者：我是拿《寻候集》里《七绝·与田田共读柳如是诗》“采得河东杨柳风”的诗句子作比喻。
文友：有点意思。你能拿来说道、示范的诗，应是好诗无疑。
作者：当然。我们知道柳如是的老公钱谦益写诗给柳如是：“有美生南园，清芬翰墨传。河东论氏族，天上问星躔”（《有美一百韵·晦日鸳湖舟中作》）。这说明“河东”是其郡望，为柳姓。也是柳如是“河东君”的由来。
文友：河东、柳，乃姓氏，都为人名符号，怎么能采啊？
作者：诗能。诗人能。诗能通天下万物，亦能化天下万物，还能装天下万物，尤其能装天下无形之物。
文友：这么说，诗可谓无所不在、无所不能。诗人的本事可就真大了，诗的能量也真是不小了。
作者：是的。诗的重要特征是一个字：“化”：化无为有，化有为无；化虚为实，化实为虚；化大为小，化小为大。对于诗，是一切的东西皆可以“化”。正所谓我在《南园词话》里说的“既可以化池为海，也可以缩龙成寸”。
文友：你还是就“采得河东杨柳风” 这句诗具体谈谈吧。
作者：好的。诗人的这句诗，是“化虚为实”，即将虚的“河东柳”化为实的“河东柳”。这样诗人去“河东”边采“杨柳”风，不仅合情合理，而且是顺理成章。
文友：我好像触摸到一点诗的实质。
作者：诗的妙处就在这里。如果是实有的河，实有的柳，就没有太大的意思了。虽然也可以是诗，但诗的张力就小了，诗的味道也差了。这便是诗人诗性思维作用的结果。
文友：看来这一趟来的真是时候，不仅读了《寻候集》，认识了“高诗”，还明白了何为“诗”，何为“诗人”。
作者：先别结我戴高帽子，还没完呢。诗句理解至此只能算是进入诗的初级阶段，还没有抵达诗的上层境界。
文友：这又怎讲？
作者：仍就这一句诗来说，关键处不是采“杨柳”，而是采“杨柳风”。
采“杨柳”就有点“俗”了，甚至有点“低”了。因为柳如是毕竟是妓女出身。你去“采”，就有点“那个”，不正经似的。
而采“杨柳风”，诗就高格了、雅致了。因为柳如是虽出身妓女，那是小时候被人收养为妓，是可怜身世的无奈，与柳如是个人选择无关。但柳如是心气高，情操也高，赢得大英雄陈子龙的爱，这就不简单。仅靠才貌双全不够，还得有高贵的品质把自己撑起来。
由明入清后，柳如是尤其对钱谦益应召北上京城，为官事清，极为不满，这令她对钱谦益十分失望。虽为女流，表现出很高的士人节操与风骨。不仅在那时，就是在当代，“柳风”也可算是“高风”了。要不傲骨如陈寅恪者，不会为之作《柳如是别传》。两百多年后，还令大史学家如此青睐，足见柳如是的魅力。
文友：经你这么一分析，再细细玩味“杨柳风”，真还意蕴难以穷尽。如此说来，高先生的诗不仅是诗，而且是好诗了。
作者：话还不能说得太早。我以为作为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仅有一句诗，或者仅有一首诗也是不够的，还得全后看、整体看。刘邦有《大风歌》，项羽有《垓下歌》，但作为诗人，总觉得作品太少，又是一时兴起的顺口之作，没有进入诗的创作层面，算诗人很免强。不像毛泽东、曹操、李煜，他们才是真正的诗人，而且是大诗人。
如果高玉林只有这一句诗，那还不能称“诗人”。我们可以发现，生活中即是不作诗的人，有时侯也能哼上一两个可以称为诗的好句子。好在《寻候集》不是这样，是真正创作出来的诗，里面又有很多好句子，很多好诗。如“忽念江湾烟野味，仿摹掷弹在童年”（《七绝·非洲诗记》）。“空心徒走曾经路，常幻伊人在远方”（《七绝·寻找换子》）。“倩影珠帘，疑是离人袖。倏地风凉吹岸柳，心闻暮鼓晨钟骤”（《凤栖梧·暗夜》）。 这样的好句子不少，就不一一例举了。你再读一遍或多遍，心有所悟，也就成半个诗人了。
文友：可我从来没写过诗啊。
作者：会读诗的人，能读出诗之韵味的人，在我看来至少可算半个诗人。你以后凑上几句平平仄仄，不就成一诗人啦！也享受一下树叶子掉在头上的快乐啊。
文友大笑。复又拿起《寻候集》来，一会低眉，一会扬眉；一会沉思，一会微笑。诗人的状态也就出来了。
看来，我的这个文友是有诗的觉悟了。
2016年1月15日 北京
注：《寻候集》，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版。
作者简介：
蔡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
整理：杨怡
资料：来自作者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