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地方志”
——序陈实槐诗歌散文集《铁笔遗风》
陈实槐先生诗文俱佳,为诗为文的十八般武艺可谓心手相应,挥洒自如,追求的是更好,也做到了更好。我算得上一个挑剔的论者,如对应其人其境,从硬件、技法上去找其诗、其联、其文的不足与缺点,真是“难以找到”。对此,读者可以有更好的眼光与审美判断,就无须我再费笔墨了。
我倒是想从另一角度,简略探讨《铁笔遗风》的写作特点与当代价值。
如果我们把视野放宽放远里看,陈实槐的文字是可以当“志书”来读的。我这里讲的志书不是生硬的时间、地理概念上的“方志”,而是指有心灵温度的生命书写,一方面反映一个人的生命轨迹,另一方面通过这个人的生活和工作,所思所想和所为,呈现他所处的时代特征与地域特征。无庸置疑的是,《铁笔遗风》完成了这种写作,它的历史价值怕是要远远大于文学价值的。
陈实槐的族史不简单,“义门陈氏”啊!不说这个家族从公元731年起,创造了延续三百多年不分家的历史奇迹,单说晚清维新派风云人物湖南巡抚陈宝箴,其孙著名史学家陈寅恪,就不得不对这个家族肃然起敬。
陈实槐的先祖笛斓公因为一手好文章,颇受乡党左宗棠赏识,进入帅府,并随左公西征,被左公誉为“铁笔师爷”。这位“铁笔师爷”的后辈,代有文才。《铁笔遗风》第一辑《铁笔遗书屋》和第七辑《诗风承继久》,勾勒了这个家族的百年文字渊源。
辑有笛斓公母子及其后代的诗文联语,反映了一百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与时代面貌。读笛斓公母亲诰命王夫人的《夏夜课子》:“西窗白月印榴花,课读挑灯夜绩麻。劳逸一篇刚上口,鸡声邨落两三家。”再读陈实槐大弟陈泽槐写于一九七〇年代的《农夫谣》:“插田扮禾日当午,当个农民真辛苦。太阳晒得头发晕,肚子饿得直打鼓。队长恶喊出早工,社员以为来老虎。大寨洋工虽好混,年年吃粮靠反补。”两诗一雅一俗,当时情景,如在目前。前者记录的是晚清农耕社会耕读人家的生活图景,后者记录的是20世纪中叶江南农村的耕作图像,诗风的时代特色更让人感慨多多。
两首小诗,反映的是百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基本民生现实,完全用得上一个“苦”字来形容。正是有了这种全民族的集体意识之“苦”,才有了自鸦片战争以来无数志士仁人探寻民族救国图存的道路,直到一九八○年代以来国家的全面改革开放,经济发展,才有了今天丰衣足食的民众生活和国家走向富强的繁荣景象。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来读这些诗句,就能使读者进入较深层次的社会人生思考,才知道今天的自己应当有一个怎样的生活态度与社会担当。我觉得这才是《铁笔遗风》最可宝贵的文字。从《铁笔遗风》的编排看出,它首先是作为一个耕读人家的家庭读本而留存的,体现了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的家族精神传承。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的教育传统没有丢,先把家庭家族自己的事情做好,然后通过示范作用,去影响社会。著者用心之良苦不可不察,也令人平生敬意。知识人的这种家教传统在今天没有断流,这是很让人高兴的事情。
历史往往有其相似之处。当年笛斓公以诗文获得左公青睐,得以“师爷”的身份随左帅西征,效力疆场,这是多么的荣耀。今天笛斓公的五世嫡孙陈实槐同样是以文章获得一张进入社会的“入门券”,一定有着如笛斓公那样热血沸腾之光荣感、使命感。
陈实槐的父亲一鸣公新中国成立之初“以六口之家七斗五升田,领了个地主家庭成分”的头衔。这“头衔”真有那么一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的味道。今天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那时的“地主”对于一个人、一个家庭会产生怎样的影响,要知道“地、富、反、坏、右”是当时定性的“五类分子”,是国家的“专政”对象,出生在这样家庭的年轻人是少有出头之日的,恐怕连找个像样的对象都难。好在笛斓公的遗传基因起着作用,陈实槐以散文《鱼米乡行》《铁手新篇》,收入湖南人民出版社的两个散文集子而“名动潇湘”。陈实槐也由此从乡村跨进县城,成为吃“商品粮”的“城市人”、“公家人”。时任县委副书记马永康又效仿当年发现人才的“左公”,以共产党人的雅量,一句“共产党就要敢于使用有一技之长的人”,陈实槐因此获得晋升机会,进入重要的党政部门工作,后来做到了县教育委员会主任、县总工会主席。这对于一县之域来说,也算得是登上高枝的凤凰了。至此,《铁笔遗风》算是有了一个精彩的注脚。
我之所以把《铁笔遗风》当成另类的“志书”来读,是因为我不仅读到了一个家族的百年历史,更读出了一个人的社会塑造。做了“公家人”的陈实槐,心底里应是时刻记着其家庭出身的,他知道这有多重要,因此加倍地回报社会的宽容与厚爱和党的教育与培养。思想上是一定紧跟时代的,工作上是一定勤奋敬业的,为人上一定是谦虚谨慎的,而这些又都一一反映在其诗文里,完成了陈实槐“人”的造型与“文”的造型。陈实槐的文思与文风也就由此定格、成型。其诗文特点一如其人特点,多的是平和与平稳,少的是放纵与飞扬。这也大体上反映了体制内文人的基本诗文面貌。
作为一位定位于地域的业余作家、诗人,《铁笔遗风》证明了陈实槐作品的不俗与成就,达到了那个时代艺术的可能高度。更重要的是工作、写作、家庭都不误,晚年儿孙满堂,其乐融融,无疑陈实槐是世俗社会的成功者。但是如若从写作上以更高、更好的目标去要求,以陈实槐的文学资质,还有更大的上升空间,但是这种文学空间不得不被社会、地域与文思规矩了、填满了,这是生活与写作的必然。除非有特殊背景特大能量,大多数世俗中人还是无法超越社会为人为文,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因为生存才是最重要的哦。这也是我把《铁笔遗风》当成一个人的“地方志”来读的原因。
因为是为文学作品作序,话题又不得不回到写作上来。记起一位古代文人大致说过这样的话:为人要老实,但为文却要调皮。陈实槐的文字成功是因为老实,局限也是因为老实,不知陈公以为然否?
是为序。
2021年9月11日 北京
注:《铁笔遗风》,香港文艺出版社·2022版。
作者简介:
蔡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
整理:杨怡
资料:来自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