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心灵传达方式。书法和水墨就是中国人独有的艺术语言，是中国人的一个精神通道，也是中国文化的重要表征。

      自从创造了汉字，几千年来的中国人就被这一横一竖“魔”住了。人们发现汉字不仅具有形而下的物质性，而且具有形而上的精神性。汉字的物质性，表现为汉字是人们表情达意、相互交流的工具；汉字的精神性则表现为一横一竖的奇妙组合构筑了一个丰富的视觉世界和一个同样丰富的精神世界。正因为如此，汉字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书法艺术。墨的枯湿浓淡，线的伸缩张弛，随心灵的起伏运动，向外延伸与扩展，就又形成一门独立于书法之外，与书法具有同等重要的水墨艺术——中国画。所以在中国，书画同源，好的书家同时亦是画家，好的画家同时亦是书家。

      王伟就是这样的一位中国书家兼画家。

      要比较好地理解中国书画艺术，还得从汉字说起。汉字是书法的根，是书法的母体。汉字从它创造的那一天起，似乎就通神了。没有别的可以解释，只能理解为神，是神，对书写者从一开始就种下了把字写美的青葱意愿。小孩从咿呀学语及至提笔写字就对一笔一划讲究了。字是人的一张脸面。对字的审美成为社会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就这样，一个庞大得几乎可以用恒河沙数来形容的书写群体，一代又一代，绵延不绝，从甲骨、金文、篆隶至魏碑、章草、行楷，一路走过来，形成了书法艺术数千年的光辉传统。传统是衔接当代的一根链条。作为一个当代书家，必须老老实实回过头去，从源头开始，踏上传统至现代这条漫长的荆棘丛生的书法之路，除此，别无他途。绕开传统想成就一个像样的书家，怕是不可能的，它已经被无数书家的书法实践证明了。“传统”与“当代”，是横亘在历代书家面前的一片几乎看不见尽头的辽阔山水。翻山才可见水，涉水才可临山。

      问题是，你有翻山涉水的勇气与能力吗？

      关于书法的传统与当代，当今书坛有一个广为流行的段子：说某某书家既没有“进”去，也就根本谈不上“出”来；说某某书家前脚“进”去，后脚就又拔腿“出”来了；说某某书家一“进”去就再也不见“出”来，是“死”在里面了。这当然都是刻薄书家的。话虽难听，但也形象传神，说的是实情。

      处理好书法艺术“传统”与“当代”的关系，既能“进”得去，又能“出”得来，就考量当今书家的书法水准。

      对待书法传统与当代的态度，别的书家我不清楚，但对王伟来说，传统是他迈向当代的一级一级阶梯，攀上一级阶梯，就意味着与当代又逼近了一步、靠近了一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王伟是我见到为数不多的硬扎硬、敢硬拼，以硬功夫立足的书家。王伟沉得住气，常年就像他家乡湘北石塘黄土地一样蹲在那里，像黄土地上的耕夫一样不声不响地耕作，话不多，但他的书法态度摆在那里，书法立场摆在那里，年年月月默默坚守书法传统笔墨也摆在那里，书法成就与品质也摆在那里，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到。这正是我对王伟感兴趣的地方。

      面对那一片辽阔山水，王伟一头扎了进去，义无反顾地回归传统，又从传统走向当代。我常常被王伟的书法线条迷住，眼睛会久久地盯着。王伟的书法线条是沉的、厚的、拙的，甚至是笨的、钝的、狠的。这正是王伟线条的雄强处。人沉才能线沉、墨沉、笔沉。王伟的线条有立体感，有重量感。一点一划稳稳地落在纸上，似乎生了根，看不出半点在纸面上打滑的痕迹。不是那种花拳绣腿的做派，也不是那种脚踩西瓜皮，老爷溜到哪算哪的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这便是我衡量书家的一把硬尺子。就像搞文学的人，一句话得看出劲道来，连一句话都写不好，怎么能写好一段话、一篇文呢。因为汉字在甲骨文时代，是用刀刻的，刻在龟背和木片子、竹片子上。后来又用锉子锉，用铁锤子敲，硬把它弄到石头上。即至今天的书法虽然远离了刀与锉，但书法的刀斧气仍在。后来，绢和纸发明制造出来，书法主要不是在竹片和石头上刻写了。这时候，刻印又被创造出来。小小石头刻上字，钤盖在书法作品的绢和纸上。我以为篆刻的产生不只是为了书法的好看，增强其文气，主要作用似乎还是为了把书法在石头上、竹片上刻字的优良传统继承下来，莫让书法之手给柔弱了、荒废了，目的还是为了书法的劲道。虽然后来制印，从书法里衍生出来，自立门户，成为中国独有的篆刻艺术。好的书家同时亦是篆刻家。顺便说一句，王伟的篆刻也相当的了得。他的制印艺术是同他的书法一同走过来的。所以我们看今天的书法作品，如果没有刀斧气，不能隐约听到书法线条游走时的铁锤叮当声，便一定不会是一个好的当代书家写的。而要透出刀斧痕，刀斧气，省了锻造、锤打的磨砺怕是不行的。王伟手头有了这样的铁石本领，随便的一招一式，那作品便有了看头。

      王伟是先书后画，画的是山水，走的同样是水墨画的正途。当他有了厚实的书法功力，再进入水墨，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中国画是做不出来的，得靠手头出彩。手头出彩就是书法的线条出彩、墨色出彩。王伟的水墨完全是从他的书法线条里，书法墨色里展开的，可以说是王伟书法的水墨表现。手上功夫厉害了，一点就是一点，一片就是一片，看不出细部的软弱无力，或左顾右盼，淡淡的一朵云彩也是真真的一朵云彩，薄薄的一片叶子也是真真的一片叶子，笔墨随心而动，山水随笔而来，这时候，再读王伟的画，那墨象也就十分地显露了。

      王伟的书画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技巧也是多方面的。我只能择其要点说个一二。由于个人的审美不同，情趣不同，经历不同，对书画艺术的认识与理解也会不一样。说王伟的书画，我是联系当下整个书画界现状来说的。对中国书画来说，传统是一座看得见的山，一片看得见的水。而当代呢，则是一座望不见顶的山，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水。中国书画的未来是难以预测的。如果说传统经过努力还可以达到的话，那么当代则难以企及，因为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座“山”会有多高，这片“水”会有多远。

注：王伟书画作品集》， 湖南美术出版社·2013版

作者简介：

      蔡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

整理：杨怡
资料：来自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