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目一个人和一方地域是有意义的，那会丰富你的想象，并且深刻你的思想。游移的目光只会带来视觉的灾难和脚步的零乱。

      注视余思慧，缘于她故乡老屋门前一棵小小桂花树身上的一个小小节疤。这个毫不打眼的节疤，成了2009年余思慧水彩画系列作品《另一种注视》，也是这一年她的一个重要收获。这棵小树节疤会不会是自然界的一只观察身边事物的眼睛呢？我以为是的。在自然界这样的眼睛一定会不少，只不过以别的什么方式出现了。余思慧发现了这只眼睛，或者说这只眼睛发现了余思慧。他们对视良久，一定有过彼此为被对方发现时的兴奋和惊喜。现在这只眼睛成了余思慧的一只观察世界的眼睛。余思慧极细微地、多角度地编织了生命世界里的一个美好存在。那是一方可以自由转动的魔镜。清澈的眸子里有缓缓游动的风云和轻轻滑翔的羽翼。转换成另一种注视，又会发现眸子深处正躺着一个甜甜地进入梦乡的胎儿。这只眼睛瞬间又变成了女人身体中最为柔软曼妙的部分，那是一个人最初居住的宫殿，豪华而温暖。总之，这只眼睛任你如何解读，都会有生动的文章。这就是水彩画家余思慧——一个智慧灵动，古典中透出新潮的湘妹子，一颗用形象和色彩来思想的年轻头颅。

      现实生活中，艺术会以很多种方式出现。对艺术的解读，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结果。这并不奇怪。因为人的环境不一样，层次不一样，追求的目标也各异。但是艺术（还有宗教和哲学）最终要讲述的其实是一个关于“有”和“无”的故事。宇宙或事物因人的存在而显示出意义。宇宙无边际，时间无始终，人的活动却有边际，人的生命却有始终。这是为什么？人始终在追问这个问题。我以为，艺术的一般境界是表现“有”的现实世界，艺术的最高境界却是表现“无”的难以穷尽却又企图穷尽、占有的世界。《登幽州台歌》如此，《红楼梦》亦如此。常人看到的是一个“物”的“小有”的世界，而神（艺术）看到的绝对是一个“无”的“大有”的世界。从某种意义上说，“无”比“有”更丰富，也更精彩。“无”和“有”的相互转化生成，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基本存在和意义。因此，在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眼里，“无”更具意义，也更能抵达人企望抵达的那个“理想世界”。正是在这种对于“无”的遐想、追求与创造中，艺术家一步步向艺术靠近，最终抵达艺术的彼岸。余思慧显然已经有了追求艺术最高境界的自觉，这种自觉对她来说是重要的，折射出她内心世界的孤独寂寞而又灿烂辉煌。这正是我关注余思慧的理由。

      让我们把目光收回来，再一次注视东方的一条叫做汨罗江的江。这条把伟大诗人屈原和杜甫的精灵永远留在她身边的汨罗江，被后来的人们亲切地称之为“蓝墨水的上游”。如今，她仍然清澈地流淌着。江两岸是连绵不绝的青翠山峦和泛绿泛红泛黄的田野，江边瓦屋飞檐，错落成一片，静如一群过冬的候鸟，那是一丸存在了两千多年的古镇——长乐镇。不知从何年何月起，有的说几百年前，有的说上千年前，长乐镇人发明了用身体来演绎故事的长乐故事会。于是这个小镇就有了另外的一个名声——长乐故事。余思慧就出生在这个因长乐故事而闻名的古镇。

      余思慧是幸运的。她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生命的第一眼，就看到汨罗江流淌的蔚蓝和古镇涌动的色彩。汨罗江的波涛和故事会的鼓点，一声声，摧开了她心中的花蕾。艺术及时地进入她的生命世界。她要用笔，用色彩和文字来感知这个世界，描摹这个世界。

      余思慧没有辜负养育她的这片土地。1991年，十六岁的她以绘画的特别表现被湖南师大美术系破格录取，成为水彩画名家  朱辉     教授的一名得意门生。20  年，余思慧又进入华中师范大学研究生班学习，师从  丁同成      教授学习美术设计，打下了扎实的绘画基础，并且在水彩画和美术设计领域有不俗的表现，取得不错的成绩，完成了一个艺术家在向更高层次迈进的前期准备。

      我们可以把水彩画作品《另一种注视》视为余思慧对故乡的细致观察和情感表达，但无论如何只能算是一次偶然行为。自觉地对故乡小镇进行整体观察与深度思考，就是今天呈现给读者的这本著作《游走在空中的行为艺术——长乐故事》。

      这是一本通过文字和色彩对一种地域文化进行阐释和思想的书。余思慧对它进行了深度挖掘和理性思考。余思慧找出它存在的理由，以及对于一方土地、一方人事的作用和意义。长乐故事在余思慧时而幽微，时而明亮的文字里徐徐展开，一个古老民族的一幕幕日常生活场景被复活。“民间温情”和“民间智慧”是深刻在长乐古镇上的两方“中国印”，当然也是我们解读这本书的两个关键词。何以世世代代的长乐人把一种民间游戏，重复几百遍、上千遍而不生厌？何以世世代代的长乐人走出长乐，却走不出长乐故事，以至后来离开长乐的女儿，还要回转身来，匍匐在它的脚下，专为它来写一本书？当我们沿着余思慧疏疏密密的思绪和浓浓淡淡的笔墨在长乐镇老街青石板上踩响一串叮叮咚咚的脚步声后，答案似乎就找到了；而当吸进从瓦屋飞檐上和花格窗棂里飘出来的“民间烟火”味时，你一定是十分地找到“长乐感觉”了。

      我一直认为，无论多么复杂、丰富的事物都能够用“一个字”来概括，这就是“汉字”的魔力，它同时也是中国人的一种思维方式。余思慧深谙汉字的独特处。她用“玩”、“源”、“域”、“承”、“韵”五个汉字，凝练、概括了长乐故事的精彩动人处和千年演变史。对母语的热爱、理解、感悟和拥抱，体现了一个中国学人的智慧和治学精神。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余思慧把握和控制汉语言文字的能力。她不仅画得一手好画，同时也写得一笔好文章。

      余思慧在长乐出生长大，虽然大学后离开了长乐，但她的父亲母亲和爷爷奶奶都在长乐。长乐古镇的视线牵着她。她背起画夹、行囊和对异地山河的神往，满世界地行走，奇怪的是，总也走不出长乐的那一双亲切的眼睛。只要一有闲暇，她都会温顺地被故乡的这根视线牵回长乐，牵回她的“家”。她的情丝连系着故乡土地的根须。她是卧在古镇麻石街巷口的一头“看家狗”，时时守护着自己的精神家园。假如余思慧不介意的话，我更愿意把这样的比喻用给她。

      余思慧的思维是放纵的，天马行空的，但她的文字又是收敛的，有劲道的。她抓住了事物的要害，在不长的文字里就把乱麻一团，纠结了上千年的事情说清楚了，这很不容易。以我对长乐故事的了解，她的把握是准确的，结构是严谨的，条理是清晰的，文字是洗练的。作为一部学术著作，余思慧完成了它的科学、严谨的学术表达，无疑是成功的。

      但是，正如鱼和熊掌不可同时得到一样，余思慧在更多地考虑它的学术性时，却妨碍了她思绪的率性发挥和文字的生动描述。我以为余思慧在学术和文学这两方面还可以结合得更好些。我多么希望这本书既是一本研究民俗的有价值的学术著作，同时又成为来长乐镇游客争相购买的一本能产生阅读期待和快感的通俗读物。这样它的社会影响会更大一些。

      这是一本关于长乐故事的书。是长乐镇的女儿献给故乡的一份礼物。长乐古镇感到欣慰，长乐镇的女儿余思慧也同样感到欣慰。

  2011年8月18 北京

注：《玩故事·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长乐台阁故事会》,湖南省美术出版社·2020版

作者简介：

      蔡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

整理：杨怡
资料：来自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