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初春的一天，三个年轻人：余思慧、刘慧龙、陈自勇不知被什么东西召唤走到了一块，要跟着我写词。我当然欣然应允。一年过去了，这便有了《慧风吟2009》这个三人年度小集。三人的名字有两个带“慧”，陈自勇亦取艺名“慧云”，故书名《慧风吟》。“慧风吟”自然成为这个艺术小沙龙的称谓。

      三人各有艺术专长。

      余思慧的专业是水彩画，并在艺术设计领域有不俗的表现。2008年出版了教育部十一五规划教材《商业插图》，2009年被邀主编高等院校设计艺术专业十二五规划教材《色彩》并即将出版。同时还设计了不少风格各异的作品，产生了很好的社会影响。

      刘慧龙的专业是国画，工笔重彩、写意山水和书法都有相当造诣，尤其工笔重彩作品，频频参展、获奖，引起艺术界关注。

      与余思慧、刘慧龙的艺术科班出身，且从事艺术专业工作不同的是，陈自勇完全自学成才。他在基层的一个乡镇从事行政工作，已有十多年的诗词创作史和书法温习史，其诗词书法在当地小有名气。

      这是三个有着充分的艺术准备和艺术自觉的青年。良好的艺术素养和蓬勃的青春活力，使他们对艺术一直保持一种进击姿态。他们深知艺术的艰难，艺术的坚持更难。艺术家一定程度上的独立特行，也许是艺术生命的必然呈现。他们明白作为一个自然人，世俗力量，慵常生活会一点一点地消磨其艺术锐气，消解其艺术感觉，进而把那个叫“艺术”的东西最后蛀光，只剩下一个披着“艺术家”漂亮外衣的空壳。这多么可怕。他们明白对于艺术除了内心的默默坚守，也许还需要一种外在的力量时时激活自己。对艺术家来说，这种激活是多么重要。由是，我们发现三个艺术青年的看似即兴组合，实则是他们内心的现实渴求，既是一种信念的集合，更是一种力量的支撑。他们踏上了一条必定是荆棘丛生，乱石翻滚的道路。前方隐约有光，他们被导引。兴奋。微笑。毅然前行。

      他们走过了2009年。他们用古人结绳记事的方式，对这一年进行了盘点。

      词是串连的主线。所以三个人的词作都摆到各人小集的前面。余词单纯质朴，灵动轻巧，信手拈来，一新耳目。刘词低徊婉转，时有禅意。陈词沉稳厚实，铺排有序，且变化多姿。这些词作虽然粗糙、稚嫩，但已整体呈现出“词”的七情六欲，是一个“活”的生命体。他们找到了写词的感觉，说“那味道真好”。我告诉他们“词”是什么：词，是古人创造的既能通天入地，又能探幽访秘的神器。她的神奇性在于既能以最精短的语言，实现人性的深度表达，又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人类遥远的精神故乡，那里有父亲的微笑，母亲的叮咛。他们皆凝眉低首，做“思想者”状。我知道，他们已悟到了什么。

      对他们来说，词，只是一种必要的补充和营养。中国传统画家书家，无一不是诗书画印样样精通。他们也要过这一关，做一个无愧于传统，也无愧于时代的真正的中国文人，画家或书家。艺术的独立存在只是相对而言。任何艺术样式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此，多种艺术形式的互相渗透、启发、支援，才是一个艺术家应有的态度。他们知道文学是任何艺术的基础性工程，最后决定其艺术高下的仍然是文学。他们需要通过旧体诗词的学习和创作实践，不断提升自己的艺术纯度和艺术高度。他们对艺术追求的终极目标是，成就为一个具有相当艺术水准的有独特艺术风格的艺术家，而不是一个艺术工匠。能不能实现这个目标是人的宿命，有时候真不是人力可为的，“社会力”和“自然力”同样十分重要。但是现在他们必须付出这种努力。也许过程就是目标。

      余思慧的水彩画，无论是画技的娴熟，还是其艺术思维，都已经到了一个不可以轻易言说的境界。水彩画技法对她来说已经不是问题。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以她心目中简洁的艺术语言，表达她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今天我们读到集子里她的几副作品，都是画里有“思”，画里有话（画）。汩罗江畔，故乡老屋傍的一棵小树节疤，被余思慧拉进了她的彩色世界。这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自然小物什，成为余思慧画中的一只大睁着的意欲洞穿世界的眼睛后，而显得不同凡响（《另一种注视》）。它的注视跟我们人类的注视是一样的吗？它会看到一些什么样的东西，并引起怎样的思索呢？有意思的是，这些看起来非常像的树眼是否跟人体部位有非常契合的地方？是眼珠突出形如男根，还是眼睛深凹形如女器？它们是否在注视什么？尤其那个女性宫腔里清晰可见的肉乎乎的胎儿影像，呈现出人类的原初样子。读者的思绪会自然延伸：那个胎儿就是最初的“我”吗？为什么会在这儿呢？那似乎就是上帝的眼睛！天啦！他老人家把世界整个儿装了进去。人啊，别那么自以为是吧，你们无法逃遁……这就是人类的根本处境。对神的敬畏，依然是人类的自然属性。天地间确乎有一尊神，那当然就是上帝，要不谁来管理和控制星球，以及人类的为所欲为，保持宇宙的完美秩序。对自然世界的好奇与窥探和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是艺术家的最高使命。这里也是艺术家需要最为关注的地方，也是最能出作品的地方。显然余思慧的思维触须伸到了这里。对余思慧来说，一幅作品能引起读者的丰富联想，应当感到欣慰。

      2009年对刘慧龙来说是重要的一年。这一年，这个28岁的湖南娄底小伙子不仅找到了初恋的“心惊肉跳”的感觉，更重要的是同时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可以称之为“刘氏”符号的绘画语言。他的工笔重彩山水画，以厚实饱满的画面，温暖单纯的灰色调子，隐约简朴的乡村土房子、小人物、小动物，使人耳目一新，眼睛一亮。刘慧龙的工笔重彩，画的都是老微州的山水。毋容置疑，微州已经成为中国传统艺术的一个典型符号。人们只要想起微州，脑子里就会出现清翠的山川和山川中那些翘起的老墙、石桥、古巷、花格窗棂、狗和闲适的女人。无论是《醉眼读徽》、《天气皖来秋》，还是《皖秋恋》都有着刘慧龙鲜明的个性特征。这是刘慧龙心中的微州。在刘慧龙的笔下，绵密细碎的“小点点”营造出一个浩大无边的审美世界。那些不断叠加，层层递进的云形山影弥漫开来，就有了既古典又现代的氛围，给人以梦幻般的感觉。开始，我不同意他这种一定要强调是徽州山水的搞法。我以为这反而会把自己局限进一个框子里，影响作品的张力。现在看来，他的这种坚持是有道理的。自然界有一个徽州，艺术界也应当有一个徽州。谁能说刘慧龙就不能成为画界的“刘徽州”呢。刘慧龙是可以沿着这条路子继续往前走的。这一年，也是刘慧龙参展、获奖最多的一年。工笔重彩《醉眼读徽》获第二届中国工笔山水画展优秀创作奖，这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在2009年之前的十多个春秋里，陈自勇偏居乡野一隅，沉浸在旧体诗词写作和书法创作中自得其乐也自鸣得意。他已经写下了数百首旧体诗词。他的书法作品也被作为“墨宝”悬挂在朋友家中的厅堂或是书斋。他应当有足够的理由总结他的创作经验，张扬自己的创作成果。但是在这些“作品”面前，我表示了少有的冷静，也十分吝惜我的赞词。以我的艺术 标准来衡量，严格地说在2009年之前，他似乎没有跨进艺术的门槛。我以为，他的创作成绩是因为封闭，他的创作局限是因为太封闭。2009年的这一扇大门徐徐开启后，他首先感到一股略带沙土味的风吹过来。在北方那是被称作沙尘暴的。他感到艺术的第一次“倒春寒”。他发现原来被人频频称赞的诗词和书法在这个慧风吹拂的小群体里，居然没有引起“师父”和“师姐”、“师弟”太多的重视。他发现十多年来苦苦经营的旧体诗词殿堂开始出现裂缝，并且一块一块地坍塌。他自以为写得不错的旧体诗词反而成为今天写不好旧体诗词的一个理由，当然也就成为写好旧体诗词的一个障碍。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感觉周身的不自在，开始时甚至有一种手足无措。陈自勇的旧体诗词问题差不多亦是当下大多数旧体诗词写作者的问题。思维程式化，语言概念化，一味地模仿古人，模仿古作，句句有出处，却句句无自己，很少有活生生的时代气息。我以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当代旧体诗词应当有当代人的面貌和精神。今天既使你写的跟唐诗宋词一模一样也是没有多少意义的。而“师父”十分强调的就是诗词的这种“当代性”。陈自勇一直以来就是跟着时下这种流行写法写旧体诗词的。没有谁告诉他今天的旧体诗词是一个什么样子。陈自勇这个被“师姐”“师弟”亲切地称为“师兄”的小伙子，从他腼腆的笑容里，透出可爱的对艺术真诚和执着。“慧风吟”新的语境和艺术思维改变着他。他迅速地从艺术的迷惘和痛苦中走了出来。他渐渐明白“艺术”原来是这个样子而不是那个样子。经历了一次艺术阵痛后的陈自勇，显得格外的轻松。他的创作思维在逐渐转换，创作姿态也在逐渐转换。他对原来的作品逐一进行了清点，他放弃了许多，也强化了许多。他重点加强了词的修养和创作，这一年他也是创作最多的一年，他的诗词和书法作品的当代语言和当代意识开始显现。书法获“走进上海及祖国60华诞”书法大赛铜奖。陈自勇这个被泥土养育的生命，艺术观念的脱胎换骨和艺术笔墨的不断更换其创作前景是不可限量的。

      对艺术世界的一种把握和对艺术行为的一种指向，成为2009年“慧风吟”这个艺术小沙龙研讨的重点。我以为生命是有限的，艺术家的劳动应当格外珍视。你可以为创造一件艺术作品付出十倍的努力，但是你不可以为一件非艺术作品流哪怕半滴汗水。在今天，我们看到后者仍然是一个普遍的现象。艺术领域如此，非艺术领域也是如此。我为他们感到惋惜。当然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现象，因为个人的生存环境不同，个人对艺术的认识和理解也不同。但是，作为“师父”，不能看到“徒弟”再流这种汗水，也许这就是“慧风吟”“师父”这个“符号”的价值和意义。我不知道我做得怎样？但我会这么去做，并且尽可能做得使徒弟满意。当商业时代模糊和消解艺术品质的时候，“慧风吟”恰恰需要坚持和维护一种艺术标准。也许这正是“慧风吟”现实意义和社会价值。

      我认为艺术家基本的艺术手段和技巧，是不应当被反复强调的，那只是艺术的一张入门券。独特的“艺术语言”，独特的“艺术视觉”和独特的“艺术思维”，这才是成就一个艺术家的三大要素。这种由艺术语言、艺术视觉、艺术思维构建而成的艺术家的审美世界，才有可能云蒸霞蔚，气象万千。

      当文化被强调到无时不在、无所不包的今天，艺术也被迅速普及到生活的各个层面、各个领域时；当艺术色彩的喧哗与噪动，艺术家的批量生产，已成为一道灼眼的时代风景时，我想强调的是，艺术，仍然只是一种诚实的劳动。

      仍想回视2009年初春的那个下午，徒弟初聚南园。我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篇幅，讲解了关于平仄、格律等诗词的诸多知识后，就把他们交给了诗词的广阔天地，让其随意落脚于春的尾翼或是秋的梢头。我知道关于诗词的什么“境界”、“意境”、“空灵”、“淡远”等等许多名堂就只能由日月星辰和风雷雨雪去打理了。师父没这个能耐，也没这个必要。“慧风吟”要做的事就是建筑一个艺术空间，呈现一种艺术状态，追寻一只艺术灵狐。

      形散神聚，是“慧风吟”的基本特色。“艺术”是它的“关键词”，被反复提起，但常提常新。这就是“慧风吟”的精神。徒弟纯粹顽泼，跌宕多姿；师父随影赋形，呼徒买酒，于千年竹林里，剪起一角风景，又装饰了今宵的梦境。

注：《慧风吟2009》,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版

作者简介：

      蔡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

整理：杨怡
资料：来自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