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韵文体系中的音乐文学兼谈“海洋风”歌词
编者按：
2023年蔡世平应海南省文联邀请，参加3月18日19日在三沙市举行的“第三届‘海洋风’主题歌词创作专题论坛。下面是论坛两篇演讲文稿。
我主要从事旧体诗词创作，于音乐文学深入不够，研究不多。我任职国务院参事室中华诗词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的时候，有幸组织、参与国家音乐文化工程《百年乐府》的编撰工作，并担任《百年乐府——中国现当代歌词编年选》的执行副主编，这才和音乐文学界有较多接触。《百年乐府——中国现当代歌词编年选》共四卷，这一次我带来一套，将赠送给三沙市。在第二卷中收录了歌唱西沙的作品，就是苏圻雄作词的《西沙，我可爱的家乡》，以音乐文学的方式宣示我们对祖国南海的主权。歌词篇第三卷还收录了清风作词的《祝福祖国》。
让我来谈音乐文学，作音乐文学方面的评论，确实有些勉强。在此，我要感谢海南省文联的邀请和海纳百川的包容，说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大家指正。我为这次活动准备了三篇文章，一篇是《中国韵文家族里的现当代歌词——从<诗经>到<百年乐府>》，稿子已经印发各位方家，在这里就不再赘述了。一篇是我现在要和大家讨论的《中国韵文体系中的音乐文学兼谈“海洋风”歌词》，第三篇是下午和大家谈一谈我对歌词《老渔夫》的读后感。我的一口湖南话，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还请谅解，我尽量说得慢一点。
我觉得我和海南、和三沙还是很有缘分的。2015年9月下旬，《百年乐府》工程进行期间，我和歌词篇第二卷的副主编虞文琴以及编辑陈维东来海南调研，并希望能去三沙。当时和三沙市委宣传部联系，因台风原因没能成行。这次终于让我来到想象中常常出现的三沙，领略了壮阔的南海风光，既是缘分的接续，也是我心愿的满足，我感到非常荣幸。更为重要的是给了我一个契机，使我从韵文的角度对中国歌词的发展演变做了一次梳理，有了自己关于韵文、关于“新乐府”的一些想法与见解；并且享受了“海洋风”歌词的盛宴，让上了年岁，渐成颓势的生命注入了“海洋”的营养与活力。
一、从《诗经》到现当代“新乐府”
押韵，是汉语言的独特魅力。虽然各国各民族的语言可能都是有韵的，但我们总感觉不如汉语言文字押韵典型、规律和数千年不中断的传承。从我国有文字记录开始，甚至可以想象从语言表达开始，就有了韵脚。历经数千年岁月，大体说来我们今天地域性的发音和古人的发音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真是一个奇迹。翻开先贤留下的诗文，我们依然能够清晰、精准地感受到合辙押韵的美感。尤其是用不同地区的方言来诵读这些作品，其韵律声响效果更明显、更亲切。由此可见，汉语言一字一音传承系统和语言规律稳定的民族基因何其强大。这才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汉语言韵文体制，创造了以唐诗宋词为骄傲的中国韵文文学的辉煌，为世界文学的丰富性做出了中国贡献。
所谓韵文，主要是指有平仄音韵要求的诗、词、曲、赋。广义上说诗词曲赋都可以称之为诗歌。诗歌是诗与歌的合称。《诗经》是中国诗歌的源头。《诗经》中的诗也都是歌，《史记·孔子世家》写道：“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诗经》的许多作品，和现当代歌词一样具有反复吟哦、一咏三叹的特点，比如《蒹葭》《关雎》《岂曰无衣》等。
中国的诗歌从早于春秋的尧舜时代就开始形成了。孔子收集整理春秋时黄河流域的诗歌集《诗经》，是相当成熟的诗歌。与此同时诞生于长江流域的楚辞，那种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浪漫了中华文化。到两汉时期，当时的中央政府成立了专门的“乐府”机构，用以收集、整理民间歌谣，考察民风、世风、政风。当今诗人承继的“采风”传统，发端于此。“采风”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深入生活”。诗歌在两汉时期得以继续发展。此后的魏晋南北朝形成了古诗比较完善的理论。唐朝是诗歌的鼎盛时期，记录民生艰辛、社会现实、风土人情，感慨人生，忧时忧世，世间万象得以全景式展现。
唐朝的诗歌，已经不再局限于歌唱了。时代呼唤并渴盼出现新的诗歌体式，以适应社会经济发展，人的精神需求。这时候，从西域少数民族地区传入了胡舞、胡曲，深受唐人喜爱，于是唐人以曲填词，形成了蔚然成风的“曲子词”。及至唐五代时期，词的这种文学体式基本完善，两宋进一步拓宽了词的表达形式，出现了大量的原创词牌，长调、慢词应运而生。元朝时期出现了散曲，并使曲这种体裁达到了唐诗宋词之后的又一个文学高峰。元曲式微之后的“明清小调”，因格局太小，没有形成大的影响。
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我国进入了现当代时期。现代社会白话文生态形成，以白话文为语境的唱词成为时代歌声的主流。1902年我国具有现代意义的第一首创作歌词诞生了，这就是沈心工的《兵操》。这首词是作者留学日本时依据日本童谣《手戏》曲调填写，首次刊登在1904 年出版的沈心工编的《学校唱歌集》第一集中。直至今天，音乐文学已经成为反应社会变迁、记录历史的一种最为迅速、传播面最大的文学载体，可以说走在了时代的前头。
《百年乐府》工程，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而付诸实施，这是中国音乐文学的国家行为。《百年乐府》由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主办，中华诗词研究院、中国音乐文学学会承办，著名词曲作家、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王立平先生领衔主持并担任主编，近百位老中青三代中国当代词曲作家、理论家、学者付出了辛勤的劳动。今天来到现场的杨启舫、陈维东两名歌词作家参与了这项工程的编辑工作，其中陈维东是该工程中最年轻的唯一80后编辑。《百年乐府》工程历时七年完成。效“诗三百”、承“汉乐府”，以“编年”为体，收集、整理和研究辛亥革命以来百余年间具有代表性、影响面大、流传久远、富有特色的音乐文学作品；以作品艺术的高度、流传的广度、历史节点的时代意义为选编原则，从词曲的视角对百年经典歌词作品进行全面、系统的梳理，为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保护传承民族音乐文学，繁荣先进文化做出了贡献。这是一份极为宝贵的音乐文化遗产，值得艺术人珍视、社会珍爱。
二、现当代音乐文学可以列入韵文谱牒进入中国文学叙述史
主要从两方面看。一是精神上的，二是文本上的。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去，看看现当代音乐文学是如何成为民族歌唱的骄傲，中国韵文谱牒里的荣光。
现当代音乐文学有精神高度。
我们知道曾经引以为傲的中国农耕社会走到近代就举步维艰了。面对西方世界的科技进步、工业发展，列强的坚船利炮、巧取豪夺，皇宫的三跪九叩，百姓的菜刀锄头，看来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中国向何处去？是忍辱受宰，还是奋发图强？这是具有五千年文明古国必须回答的千秋大问。人心思变，一场改变国运的暴风雨正在华夏大地孕育。文明没有辜负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这就应了一句老话：国家不幸诗家幸。是诗家与歌者带着一腔悲愤走到了时代需要的前台。
中国人民从鸦片战争以来，为抵御外侮，前仆后继，奋不顾身，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中国现当代音乐人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创作活力，以巨大的创作热情，投身民族反侵略战争的钢铁洪流，创作出了光耀千秋的歌词歌曲作品，一扫明清以来中国韵文的低迷之气，完成了现当代史上中国韵文的精神再造，使中国韵文具有了汉唐之音，完全可以笑对中华韵文先祖。
现当代音乐文学文本“新乐府”立得住。理由概括为以下四点。
一是歌词能做到基本押韵，平仄协和；二是乐句体现了古汉语精刚之气，能做到字少意丰，不拖泥带水，简约而不简单，读之铿锵有力；三是较为全面、细腻、迅速，而又不泛深入地表现了社会生活与人的情感；四是鲜活的时代气息与民间趣味交相辉映。雅能登庙堂圣殿、学府讲坛，俗能入柴门小巷、烟火人家，是比较地道的“中国味道”，被读者和听众接受，接受度当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现当代音乐文学文本继承了古韵文的要求，文气未断，可以冠名为“新乐府”，位列中国韵文之诗、词、曲、赋、新乐府序列。
三、承续韵文传统的“海洋风”给当代歌坛吹来了强劲新风
黄土高原产生了或高亢激越或苍劲悠远或低回婉转，甚至有些悲壮的“西北风”歌曲，曾经风靡一时。今天国家经略海疆，辽阔海疆出现“海洋风”歌曲也是顺应了时代的大势，歌民的期盼。我读“海洋风”系列作品，自己完全进入了作品，进入了海洋。
第一感觉是豪迈，精气神足。屈塬的《大船》“踏平惊涛骇浪，锁定远海深蓝。”宋小明的《海南·南海》“狂风惊涛灌顶，界碑站立如山。”王晓岭的《海洋风》“人生就要披波斩浪，向海图强赢得荣光。”王艳梅的《蓝色剑盾》“纵横万里海疆，勇闯远海大洋。”等句子无不激荡人心。
第二是觉得词特美，味特足。王晓岭的《海洋风》“海洋风，飞啊飞，飞到鱼的翅膀上。”一下就把我抓住了。我的《南园词》中的《江城子·兰苑纪事》有这样一个句子“还与闲云嬉戏那，鱼背上，雀毛边。”这“鱼背上，雀毛边”曾经引起很大的争论。现在读到“风飞到鱼的翅膀上”，自是感到特别亲切，有“巧遇知音”的感觉。
陈维东的《遇见爱的三沙》“海南的南方就是梦里三沙”“踏遍万里碧波，遇见爱的三沙”，句子平常有品头，“海鸟飞过天边追逐云霞，海龟在沙滩上慢慢的爬。请你千万别去惊扰它，也许它们正把爱播撒。”很有生活的情趣。彭子柱《相思海》反复咏唱“因为有爱才会相思，因为相思情如海。”“心有爱，梦中人会来。”极单纯的语言表现极柔美的爱情，神乎其技，真是有味。
钱海的《汹涌吧海浪》颇具心灵震撼力。心沉潜于海。写海心也写人心。借海“澎湃的力量”“奏响人生昂扬的乐章”。情深如海，情壮亦如海。非人海相融不能有如此高迈华章。
第三，讲一讲“海洋风”歌词的语言特质。
以白话文为语境的“海洋风”歌词，从古诗词里汲取营养是明显的。杨启舫《这片蔚蓝》“一千种语言，说不尽这一份美好；一万种色彩，美不过这一片蔚蓝。”得《诗经》“比”“兴”传统。王晓岭的词句“见你容易见海南”，是只有汉语言才有的修辞手法。“难”“南”谐音。他把平常俗语中本应是形容词的“难”一变而成名词的“南”。通过推换概念，达到“陌生化”的艺术效果，也达到他要表述的“容易见海南”的语言目的，足见其语言机智。读了并不感到突兀，只会会心一笑。
陈道斌的《四海为友》“心依然滚烫，梦依然温柔。”“情依然豪迈，歌依然悠久。”完全是词之语法。
还有清风的《老渔夫》可谓是东方的《老人与海》，且颇有宋词之韵，他以现代歌词的方式传递出了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精神境界，当然亦有其它宋词之余味在其中。关于这首歌词，我下午会作一个专门的品读。
陈维东的《南海生明月》一得唐诗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张九龄《望月怀古》之神，二得宋词之妙。
得唐诗之神是古意新翻，表达了“海洋风”“万里家国万里月”的主题。得宋词之妙是，用语强劲而又不失温软。需要指出的是，入声字之入词，特别是之于词韵，是词之特质，也是区别于近体诗基本押平声韵（诗极少押仄韵）的一个重要的词体表现。入声字入词，语势强劲健迈，行走坚定有力，呈精刚之气、青春之气。这是今人为什么特别喜欢词的原因之一。
《南海生明月》入声字入韵是其一大特点。其感情奔放激越，气聚而不散，如暴雷滚动，地火横行，读者一直行走在词语的险道上，生怕有所闪失而致人仰马翻。叠字频出是第二大特点是，皎皎、层层、点点、千千、恋恋、月月等叠词，描摹了一个生动形象、意趣横生的歌词世界，构建了一种独具汉语言魅力的音韵之美。第三个特点是重复字反复出现。近体诗句除一些特殊需要，基本上不能有重复字，这是词区别于诗的一个地方。而《南海生明月》短短16行就有9行出现“月”字，“明月”出现四次，但并不显累赘拖沓，反而觉得活泼生姿。
第三届“海洋风”中蒋定之作词的《沁园春·永兴岛》，可圈可点。
一是词体选择好。作为赋体、长调的“沁园春”，文字铺排，汪洋一片，便于叙事抒情，特别适合表现张扬壮阔的场面、奔放豪迈的情绪，《沁园春·永兴岛》做到了。
二是语言劲道，内容沉厚。历史事与今天事间出，将“海洋风”和永兴岛的状态写出来了。
三是做到了王国维说“要眇宜修”，“要眇宜修”是说词要像打扮漂亮的女孩子，可谓得词之本色。词宗唐五代。“诗庄词媚”，是词最要留心处。无“媚”便会失之词的本心。苏东坡《念奴娇·大江东去》写战争场面，冷不丁来了一句“小乔初嫁了”，如果没有这一句，这首词的美就要大打折扣。毛泽东《沁园春·雪》写壮美的北国风光，也是来了一句“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把江山直接比作了美人。如果没有这一句，这词的美也可能要打些折扣。《沁园春·永兴岛》写南海风光，最后来了一句“渔歌唱晚，月色溶溶”，仿佛在西子湖泛舟，与苏小小同吟同唱。
不妥处，诚望方家指正。
2023年3月18日 三沙
作者简介：
蔡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
整理：杨怡
资料：来自作者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