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抛心力作词人
-----读王维词致王维信
王维兄好！
分别近一年，心相系，时相念。总记起数年前洞庭湖畔，我们谈诗论剑的情景，气生云梦，剑语诗心，军人的豪迈与细腻，相映成趣，快哉斯时，斯人，斯文。于今且留得一段人间佳话，时不时品嚼，回甘在舌，余味绵长。
近闻，你的诗歌集《剑语琴音》将由线装书局出版，非常高兴。关于你的自由体新诗和旧体诗词，李望生、余三定、段华等几位仁兄都谈得很深入，我还是只想和你聊聊词。
是2009年的春天吧，你第一次来南园。窗外竹影扶疏，榴花红得有些放荡。你拿你的词作给我看，虽肩扛四颗大校金星，但仍有几分腼腆。“儒将王维”，从此便确立了我心中一个认识符号。后来，去岳阳东茅岭你的家。见你收藏那么多的石头与刀剑，书风剑影，更证实了我对这个符号把握的准确。当时读你的词我是大为惊异与欣喜的。因为你的词接近我关于“当代词”的审美标准：用今天的语言，说今天的心事；今天的心事，导入古老的词肠。词作不板结，不呆痴，不阻隔，不酸腐；随影赋形，自然通畅，平常亲切。词的气息流贯了，词的味道出来了。也许，你对此感受是朦胧的，不确定的，但是我是真切地感觉到了你于词一道的别样才情。这种才情不是谁想有就能有的。我知道这对一个旧体词创作者来说多么重要。你应当记得，当时我是兴奋着要你继续写词，为今天的时代写词，也为今天的军人写词。
好了，让我谈谈你的词。
水迢薄云雾，浪近起寒烟。江天遥映一色，日隐碧云间。少小书生意气，哪管天高地厚，击水众人前。瘦手当空舞，轻影戏南天。
嬉风立，呼寒气，乐无边。旌旗漫卷，篝火温暖绕身旋。笑看逝光西去，快意人生奋斗，无处不成篇。展翅呼晴日，当是凯歌年。
你的这首《水调歌头·冬泳邕江》的词写于1976年1月7日，那时你在广东花县岐山岭军营。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首词应是二十一世纪初始，你在任湖南岳阳军分区司令员期间做过修改。
这词真的是好。
上片。开篇两个偶句，把冬天的邕江送到读者跟前。先写地面：江笼薄雾，浪起寒烟。次写天空：水天一色，日隐云间。这里既是写景，也是写心。薄雾。寒烟。浪近。水远。面对这场景，哪个人不心存畏惧啊，何况是嫩骨少年呢。这样写就真实感人，也写出了少年冬泳的情状。接下来写学生冬泳，争先恐后，“击水众人前”五个字情景毕现。更妙的是“瘦手当空舞，轻影戏南天”。神来之笔，举重若轻，洒脱自如，非作手不到。
下片。写泳后战胜寒冬的骄傲与喜悦，旌旗猎猎，烤火暖身。最后五句，一气流贯，句句天成，恰到好处。“无处不成篇”妙绝，是泳后的集体总结，也是年轻人的个人小结。“展翅呼晴日，当是凯歌年”，作结十字，笔力千钧，大开大合，诗味隽永、悠长。
王维兄，不知我理解的对不对，你的这首词虽然写的是中学生时候的事，但是融进了你的军旅生活。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军人的生命体验，是很难写出这么精血饱满，阳刚气十足，时代感特强的词章的。
由此，我再想谈一谈对“瘦手当空舞，轻影戏南天”两句的认识。这两句词如果用来表现战士冬泳的场景就更贴切了。只有当过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的人，才知道“瘦手”与“轻影”的妙处。部队赞扬军人常说的两个字是“精干”。这里的“瘦”和“轻”就是精干的意思，精明且干练。二十岁左右的士兵正是身体矫健，身手敏捷的时候，是练兵场上练出来的，是钢铁熔炉锻出来的。“瘦手当空舞，轻影戏南天”，极为形象传神地表现了战士的英姿豪迈，有“草枯鹰眼疾”的味道。如果用“瘦手”写十四五岁的少年，就有些不当了，给人以营养不良的感觉。为什么同样一个“瘦”字，用于少年就觉得缺劲道，用于战士就显出有力量呢？这就需要作者细细体会和把握汉字的神奇处了。由此看来，作为一首词，它应当是一件独立的艺术作品。词是不能完全坐实的。有时候词可以为事服务，有时候事也可以为词服务。只要艺术需要，有些事就可以左右挪移，作相应的调整。如果让我来处理这一首词，我会将学生冬泳这一情节移植到战士冬泳，使这一首词，更具精神力量与时代特色。当然，再细细打磨一下，是一首好词无疑，收入任何当代诗词选本也毫无愧色。
意犹未尽，还想谈一谈读《满江红·春》的感受。
雪雨天边，冬困了，春天又累。花自乐，赤橙蓝紫，竞争春媚。湖柳苍烟菲雨路，呢喃燕子双飞地。静寂中，绿野吐新芳，情谁比？
云水梦，难追记。今又是，寒山翠。任春来挥笔，细描春意。风吼江河沧浪起，心怀远境繁华避。唤春月，对影舞春宵，和春醉。
写春的词不少，但你的“春”不同寻常，别有一番滋味。“雪雨天边，冬困了，春风又累”。这词句多好。雨雪纷纷扬扬，一个冬天下来，冬，当然是困了。而春风呢，殷勤地卖劲地想唤来春天，她费了好大的力气啊，但仍然是雨雪交加，十分寒逼。春风真是累了，无可奈何了。如此，写初春“乍暖还寒，最难将息”，便贴切传神。再读最后两句“唤春月，对影舞春宵，和春醉”。既然春风累了，吹不来春天，那就只好“唤春月”，来“舞春霄”了。春看似冷着，但春在词人心里真是浓得有些化不开了。以“冷”写“热”，以“退”为“进”，如情人恋爱，内“热”外“冷”，煎熬对方。词，就是要如此来写，一波三折，曲尽其妙，去拨动读者幽微的心灵。
王维兄，你是深谙了词的十分妙处的。下笔就能搔到词的痒处，也能搔到读者的痒处。难能可贵的是，你的词无陈腐味，无公共语，清新雅致，活泼多姿，呈现出词的本来面目与时代生气。在你的不多的词作里，《雨霖玲·山语》、《水龙吟·水韵》、《风入松·风情》、《满江红·新春吟》、《潇湘夜雨·君山》、《满庭芳·平江盘石洲》都是上乘之作，读之都是一种艺术享受。
王维兄，我们都知道，词，这一汉语言文学样式，自晚唐渐成气候后，就一直受到人们的喜爱。运用这一文学样式，进行文学创作，产生了许多杰出的作品，也成就了许多杰出的词人，为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进入21世纪后，中华文明再度复兴，词仍然是人们的心爱物。你经历了国家和民族的艰难崛起，又经历血与火的战争洗礼，更有一种难得的赤子情怀，我多么希望你能继续写一写词，让词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你已经写出了很好的词，我相信你还会写出更多更好的词，因为这个世界需要你的词。
即颂 春安！
蔡世平
2012年4月6日 北京绿杨宾舍
注：王维，大校，原湖南省岳阳军分区司令员。
作者简介：
蔡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
整理：杨怡
资料：来自作者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