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精神的当代意义
——读王亚平的诗词
可以从多个侧面探讨王亚平的旧体诗词创作,许多热爱王诗的读者和诗评家已经有了较为深入的研究。但是,我更愿意把王亚平的旧体诗词创作放在二十世纪末叶和二十一世纪初始,这一时代的大背景下进行考察和观照。这样,不仅可以更为全面准确地把握王亚平的旧体诗词创作,同时可以更为清晰地看出新时期以来旧体诗词的发展脉络,给当下旧体诗词创作提供有益的经验和参照。
一
贵族精神,是我对王亚平旧体诗词的总体看法,它是王亚平旧体诗词的风貌与风神。把握这一点,我以为也就把握了王亚平旧体诗词的根本。贵族精神正是当下旧体诗词创作严重缺失,需要备加珍视,特别提倡的。
我理解的贵族精神,是指人类文明培养而成的一种崇高的人文精神。纵观全部的人类艺术史,无一不是人类崇高的人文精神史。它引领人类的行为向更高层次的文明缓慢移动。人因之而高尚,人类因之而和谐,生活因之而美好。贵族精神提升了人的品质。贵族精神贯穿于人类诗歌史。以中国诗歌为例,无论是诗经、楚辞,还是乐府、汉赋,还是唐诗、宋词等,无不流淌着贵族精神的滚烫血液。它支撑起华夏文明的精神大厦,使之历万劫而不衰,永葆青春活力。
贵族精神有它丰富的内容,涵盖了人类生活的各个层面,各个领域。那么作为旧体诗词创作,又如何体现其贵族精神呢?我以为风雅、学养、血脉,是其重要标志。这三者是联系在一起的,缺一不可。它御风而行,行走在诗人的创作过程中,流贯在诗人的诗词作品里。严格意义上的诗人、词人,应当是时代的文化精英。作为文学艺术的诗词创作,是一种精神劳动,更是一种精英劳动。当然“精英劳动”也可理解为一种“精英意识”的劳动,只要你是真正的灵魂写作,即便底层书写者,也是可以称之为“精英劳动”的。没谁去要求他,他会自觉地担负起为当下诗词创作本身作出的示范作用,也会自觉地担当起为当下社会的精神文化生活作出的导向作用。这是上天赋予文化精英本质上的一种文化自觉。有无精英意识的文化自觉,是区分真诗人与伪诗人的重要标尺。无疑地,贵族精神,应是诗词创作的灵魂。有无贵族精神,也是衡量作品好坏的一个重要尺度。王亚平旧体诗词充盈着一种可贵的贵族精神,指出这一点,对于恢复旧体诗词的当代声誉,对于当下旧体诗词创作,无疑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王亚平旧体诗词的贵族精神,表现是多方面的。如行文坦荡潇洒的谦谦君子之风;如观照事物凝重忧伤的悲天悯人之心;如学养的深厚,诗质的纯净,文字的典雅,等等,还可以总结很多种。但我以为主要表现还是在对生命的深层体验。因为篇幅的限制,在这里我也不想分散笔墨,面面俱到,谈而不透。我只举“双十八拍”(《沂水十八拍》、《洛水十八拍》)为例,我们便能清晰地看到一个诗人的别样情怀,足可以令天地动容。
诗是怀人之作,情诗无疑。“莫向花间寻旧梦,枝头不见旧时红”。“相思豆子年年寄,三十年间粒粒红”。写得那么的凄美、伤艳,撩人肝肠。对于这么一段人人可以经历的情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可以省略它,忘记它,也可以怀念它,咀嚼它。贵族精神与非贵族精神的本质区别就在于对待生命的态度,一是极端珍视,一是随便处理。
贵族精神反映在文学作品里,就是对生命与生活的细嚼漫咽,深深体味。人类是从藤蔓走向桥梁,从树洞走向屋宇的,一步一步,由粗走向细,由野蛮走向文明。文学就是要深入到生活的细部,也深入到灵魂的细部,进行精雕细刻,探幽访秘。而且越细越深刻,越细越丰富。当然,细不是芝麻绿豆,婆婆妈妈,细是血的颜色、心的温度。我们知道李煜被俘洛阳,天上人间,落差巨大,他有足够的理由破罐子破摔。但是李煜以他落难帝王的高峰体验,写出了人类至今难以企及的词章,证明人可以达到的艺术高度和精神高度。这就是帝王李煜的贵族精神。如果从人类的终极意义上看,没有当好帝王的李煜,可能比当好了帝王的李煜更具有精神价值和文化价值。
那么作为二十一世纪的诗人王亚平又是如何对待三十年前那一段情缘的呢?当然是刻骨铭心,四个字也可以轻松表达。但是,王亚平以他可贵的精神品质,勇敢的灵魂探索,饱满的彩笔书写,展现了当代人丰富细腻的情感历程和精神体验。他反复咀嚼,一咏三叹。生命的高贵,人性的美丽,在王亚平的笔下春花烂漫。王亚平逼近了当代人的爱情高度,也为当代旧体诗词留下了一个可贵的诗歌文本。这就是王亚平的贵族精神。我们从李煜、纳兰和王亚平的诗词里无不感到人类文化的传承和贵族精神的光亮。这是急功近利,利益至上的当代人应当特别珍视的。任何时候人们都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人类创造的点滴精神成果。对它的轻藐和践踏是人类的悲哀和文明的倒退。状写它,描摹它,丰富它,深刻它,都是人类良知的善意召唤。这正是艺术家的价值和意义。事实上优秀作品的耐人咀嚼处,无一不是写出了生命的深层体验,写出了灵魂的深度碰撞,红楼梦如此,枯树赋亦如此。
二
风雅,是王亚平旧体诗词贵族精神的外化形式。风雅是一个不容易准确定位的词。风度、雅量,风骚、雅致,风神、雅气,等等都是。读王亚平旧体诗词,总是感到典雅清丽,惠风和畅,大气飘举。为何?风雅。风雅得有底子,麻袋上绣花,不成。风雅是树,土是根基。风雅是云,天是背景。风雅是花,春是母腹。风雅是装不出来的,风雅得靠真才实学,和一颗血养的灵魂。所以我说王亚平的风雅是他丰富的文化积淀和奔涌的男儿血脉铸成的。
王亚平旧体诗词学养深厚,血脉贯通。学是学问,养是涵养。学是知识,养是品质。古人作诗,要求句句有出处,说明古人对学问的重视。当代诗人因为时代的耽搁和时风的影响,普遍缺乏学问根基而又特别渴望不怎么努力一夜成名。作为大学中文系教授的王亚平,且自小热爱诗词写作,长期的学习与修炼,打下了扎实的国学基础。也涵养了一颗诗心。尤其当代主流文学的精英们大都欠缺旧体诗词修养,而国学大师又渐行渐远,我们只能远远地瞧着他们越来越模糊的背影,而感到几许莫名的惆怅与孤独。那么今天作为教授诗词家的王亚平就更显得稀有和珍贵。这也是王亚平高出当下绝大多数旧体诗词写作者一头的地方。
因为有学问和血脉的支撑,王亚平旧体诗词的风雅落实在文字上,就表现为至情至美,一派君子之风。其诗其词其歌,无不文气流贯,玲珑剔透,潇洒自如。随便读哪一首都觉春风入室,酣畅淋漓。还是来读一读《蒹葭三首》,消消暑气吧。
其一
窗浮凉月溢清寒,红豆青枝拂紫弦。
何事中宵人不寐,挑灯细品鹧鸪天。
其二
登楼纵目觉孤寒,忍听湘灵五十弦。
纵有女娲补天石,也难补此恨如天。
其三
深杯独酌不胜寒,暗把相思付乱弦。
一曲蒹葭千古恨,鵑声啼破葬花天。
王亚平的诗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忧伤是文学的重要质地,最能感动人。如此温软沉郁,苍凉伤感的诗章,能不浸人肺腑,读之再三么?
贵族精神既表现为对生命细部的深刻体味,又表现为对大千世界的整体把握。没有生命细部的精微刻画,就不会有生命世界的整体把握;没有生命世界的宏观视野,就不会有生命细部的独到领悟。
一个优秀的诗人自是把世界放在心中的人。世界就是他生活的村庄和家园。他进进去去,大大咧咧,有时候指鹿为马,有时候命草生风。完全由着性子来,没谁能够阻挡他。因此,他的那一枝多彩的笔便能够自由驰骋,纵横天下。既可以化池为海,也可以缩龙成寸。
应当说王亚平的诗歌形态是达此自由之境的。王亚平诗词其短制珠露欲滴,巨构满眼风云。我尤其喜欢他的长歌歌行,如江河奔涌,大气流贯,美不胜收。颂歌新疆的《惠远古城放歌》、《北湖秋月歌》、《龟兹梨花歌》、《西部屯垦歌》,于大自然的神奇瑰丽中,凸显出人文丰采。王亚平是在中国西部待过多年的人,新疆大块大块的草原和湖泊,大块大块的戈壁和绿洲,随便隆起就是什么横空出世的山,以及一年四季淌着铜汁的河,他们共同建筑了王亚平最初的诗歌世界。
风雅是一种生命状态,亦是一种诗歌状态。“且把斑斓采一枝,蹄敲古道溅幽思。风流如我鬓如雪,也拟踏歌听马嘶。”(《五尺道试马》)斑斓随我采,古道由我敲。这就是王亚平的风雅,非贵族精神者不能领略得来。
三
与旧时代大多数文人、士大夫作诗作词比,今天诗人词人的身份是大大地放宽了。诗词创作不再是文人、士大夫的专利。这当然是时代的进步。无论是作者队伍还是创作数量,今天都是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无法比拟的。这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是另一方面也大大消解了诗词的艺术品质,降低了诗词的文学性。我们欣喜地看到旧体诗词的发展与繁荣,我们期待旧体诗词创作整体水平的提高,出现更多优秀作品和优秀诗人,无愧于这个伟大的时代。那么总结和研讨王亚平旧体诗词的贵族精神,恢复和建设旧体诗词的当代声誉,对于引导旧体诗词创作的健康发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在今天需要抓住一些根本性的问题对旧体诗词创作予以指导和引导。什么是可以提升诗词艺术的根本性的东西呢?我以为最要紧的是“写人”,写人的个性,深入生命的细部,深入灵魂的幽微处,进行深层挖掘。作品的人性深度,就是作品的艺术高度。这也是王亚平旧体诗词贵族精神给我们的启示。
旧体诗词创作曾经被误导。诗界不知什么时候流行一个观点,即旧体诗词难学,难就难在要受平仄格律的约束,“一般人”学不会。一些旧体诗词爱好者就迎“难”而上,专攻平仄格律(这么一个属于初级教育的基础知识,还需要我们的诗人学人下大力气钻研么?)。当他(她)掌握了旧体诗词平仄格律就以为掌握了旧体诗词的全部,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诗人”、“词人”、“不一般”的人。因此,大量符合平仄格律,中规中矩,徒有一个空壳,但却没有灵魂的旧体诗词“作品”堂而皇之地进入媒体版面,败坏了读者的口味。这也是我们今天大量的旧体诗词很难读下去的原因。
谁都知道,作为文学艺术的旧体诗词,是有许多文学艺术元素的。平仄格律只是元素之一种,而且是最基本的一种。因其外在性,甚至可以不成为其元素之一种。品格、境界才是最重要的考察标准。令人遗憾的是,今天的一些诗人、学人,不能从中跳出来,仍然纠缠于平仄、格律,新韵、旧韵这些细枝末节的研究、讨论,以此娱己,也以此骄人,真是徒费笔墨和精力,也给读者和旧体诗词爱好者留下旧体诗词仍然是平仄、格律、声韵最最重要的印象。这对旧体诗词界来说,无疑又是一种误导。我不反对对旧体诗词平仄、格律、声韵等知识的学习。但我不主张在我们的诗词刊物的版面上过于集中地讨论这个问题。平仄格律声韵这种属于知识性的东西,是不可以和艺术一起,放在同一个平面上来讨论的。
风雅,是王亚平旧体诗词给我们的又一启示。无庸置疑,今天的旧体诗词作者有相当一部分不具备与此相适应的文学艺术准备和文学艺术修养。因此这相当一部分旧体诗词作者“做”出来的旧体诗词,因为形式的统一,乍一看像旧体诗词,细读却不是旧体诗词,起码不完全是旧体诗词,虽然也有一些好词好句甚至好篇。这正如机器人“像人”,但不是人。对一个作家(诗人)来说,作品没有血液流动,形不成整体气象,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作品,也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作家、诗人。王亚平旧体诗词的典雅,告诉我们什么样的诗才是诗。由汉语言文字组合而成的中华旧体诗词,很怪,也很挑剔。她有一双清亮的眼睛,拒绝脏东西对她的堆饰,也拒绝粗制滥造对她的打扮。那么什么东西能入诗,什么东西不能入诗,就考验作者的水平,也区分作者的高下了。
2010年7月 盛夏日 南园
注:刊《说剑楼文集·附卷三·王亚平研究》线装书局·2018版。
作者简介:
蔡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
整理:雷瑛
资料:来自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