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的时代歌吟
——读厉有为词集《悟牛斋词稿》
一百年前的1917年，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中提出“文当废骈，诗当废律”，这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集体主张，当然也是那个时代的国家行动。打这以后，西方文学艺术样式长驱直入古老的中国文坛，以文言文写作为主要特征的中华传统文学，受到巨大的时代冲击与挤压。但是有一个事实不容忽视，那就是中华旧体诗词虽然风光不再，但却成为一股潜流，始终不绝如缕，回响并浸润人们的心田。历史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经济发展，中华诗词 “春风吹又生”，这股潜流也由暗到明，如春潮涌动，形成浩荡之势。涌现出无法估量的诗词作者和同样无法估量的诗词作品，并且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发展势头。旧体诗词的复苏与复兴己成为谁也改变不了的客观存在。纸媒、网络诗词，文人、学者诗词，官员、草根诗词，国内、域外诗词，形成了场面壮观的中华诗词时代交响曲。
厉有为无疑是世纪交替时期出现的一位值得关注的中华旧体诗人。因为领导干部的特殊身份与所从事工作的重要，他的诗名往往被忽略。作为一九三○年代出生，从一名基层走出来的职位不低的领导干部，他参与了共和国非常时期的经济建设、国防建设和城市建设，经历了许多重要的备受社会瞩目的事情。由于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社会思考，还由于没有以文学为主业，只是紧张工作后的“余事”，他的诗词写作没有包袱和压力，是真正的率性为之，这反而获得了诗词创作的自适与自由。他的诗词有一种难得的清新面目。新近出版的《悟牛斋诗词》（中国书籍出版社·2016版），不仅有其独特的题材，更有其独特的视角，独特的思考和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仅就题材而言，也是一般诗词作者难以具备的。而作者又具一颗诗心，一颗慈悲之心，对诗词（尤其是词）有很好的艺术感觉和语言感觉。如果拿他的旧体诗与旧体词作一个比较，从题材、语言、结构、表现手法等艺术要素上去考量，我认为他的词好于他的诗。因为我能从他的词里读出一种不一样的甚至是很惊喜的味道来。所以，我更愿意称厉有为为“词人”。我的这篇文章主要也是从他的词作上去分析。 对于今天的诗词创作与研究，我们需要抱一个客观公允的态度。不能因为一见是领导干部的诗词就先有了排斥心理，是什么“老干体”、“口号诗”。应当消除阅读成见，从时代文化的大背景下，从诗词本身的艺术状态上，发现今天诗词创作中的一些根本性问题。毫无疑问，《悟牛斋词稿》凸显了诗词的当代价值，对其进行分析、研究，有助于当下的诗词创作。
价值之一：沧桑的时代记录
从人类文明的大视角说，重要的也许不是“我们”曾经生活过，而是“我们”留下了怎样的身体记忆与时代记忆，对历史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时间与生命转瞬即逝，它的残酷性是使曾经活泼热闹的“人”转瞬之间化入苍茫，归于空寂与虚无。为了使人们好好地活着，上帝总会安排现实社会中的一些人，刻下他们生活中的某些印痕，为文明史留下可供借鉴的思考。从这个意义上讲，作为文学的诗词写作，实在是一件庄严而又神圣的事情，诗人的每一笔其实都是沉的、重的；而不应当是花的、跳的。《悟牛斋词稿》留下了怎样的时代记录呢？我们从下例六个方面的词章中作一些分析。
（1） 童年、少年时的生存境遇
《陌上花•日出牧归》： 鸿雁远去云端，群鸟晚归深树。凛冽寒风，尘土起旋飞舞。孤舟一叶系河边，不晓船工何处？牧童愁，泳力难于泅渡，水深拦路。 架窝棚，夜半黄牛住，战战衣单淋露。恶梦惊魂，哭叫有谁来助？浑身汗冷牙根抖，悔把归时耽误。五更天，对岸鸡鸣烟渺，待归滩渚。 这首词状写了词人少年时代的牧牛经历。词人家住辽河西岸，作为家庭劳动的帮手，小小年纪就要去河东岸割草、牧牛。一次晚归误了过河的渡船，无奈只得与牛为伴，在河滩过夜。今天，这种只有在小说影视片中见到的场景，却是农耕时代的生活常态，词人为读者留下了珍贵的永不消逝的乡村画面，艰辛，但也美丽。我们还在《卜算子·当年母与子》中体察到了“凛冽北风寒，冰雪连成片。母子搀扶拾树枝，土炕柴烧暖……”的生活困境。这些作品都为我们今天丰富的物质生活提供了时代参照与思考。
（2）三年困难时期的社会状况
上阳春•慈父精神
愁云阴暗，北国冰封漫。山雀觅食艰，奋低飞、茫茫一片。雪中农舍，己断绝炊烟。吃苦难，遭祸患，灾害三年罕。 牛骡相伴，伺养公财产。饲料保牲畜，忍饥寒，颗粮不犯。感天惊地，为大众心甘。私利断，公利显，慈父精神赞。
锁寒窗•但把春天盼
困苦三年，生灵百叹，命殉千万。寒窗岁月，美好时光应现。但严冬，冰封地天，雪披万里山河变。路上人稀少，炊烟渐断。饿殍随见。 寒假回家返，父母心酸，看儿状惨。全身水肿，怎此精神疲倦？叫声娘，流泪惭然，似柴骨瘦蓬污面。米无颗，野芽冰埋，但把春天盼。”
《上阳春•慈父精神》作者小注叙述了词作产生的由来：1960年至1962年，父亲为人民公社饲养员。当时人们缺衣少食，父亲宁可忍饥挨饿，也不吃一口喂养牲畜的黄豆、黑豆、玉米面等饲料，群众很信赖他。《锁寒窗•但把春天盼》其本事实是：1960年到1962年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词人正上大学。一年寒假回家，学校发了十多斤粮票，路经沈阳姨娘家，见孩子饿得荒，送了几斤粮票。然后坐舅舅的马车回新民老家。自己全身浮肿，见父母饿着肚子在冰冷的室内挨着。几斤粮票没能撑几天，只盼望春天快快到来，从地里刨点食物。大跃进、人民公社三年困难时期的农村生活惨状跃然纸上。试想想，如果今天少了“这样的词”，时间长了，历史就会少了“这样的事”。这样存史的词还不重要、不珍贵吗？在这里，“粮票”这一当时极为普通的小纸片，也将成为一个特有的文学符号而载入诗词史。
（3）特殊年代里的“二汽”生活
秋波媚•赴三线建设
迢迢千里赴鄂西，风紧战云低。一声令下，千帆竞比，马不停蹄。 运 筹“二汽”赴“三线”，为国别荆妻。缺柴少米，山为驻地，矢志难移。
菩萨蛮•筹建“二汽”
当年山路鞋磨破，建筹“二汽”一团火。选址踏山沟，沟沟足印留。 武当山野住，无处寻民屋。铁马驰神州，“东风”千载牛。
“三线建设”是特殊年代里国家作出的重大战略决策。当时数以百万计的建设大军从大城市、从四面八方奔赴西南深山野岭，进行国家工业建设和国防建设，谓之“三线建设”。今天四川的攀枝花和湖北的十堰，就是由三线建设发展而成的今天现代中型城市。1967年，国家委以词人重任，由长春“一汽”调入“三线建设”，奔赴鄂西北郧阳地区，筹建“二汽”，生产“东风”牌汽车。别看这两首小词似乎顺口溜一般，无甚高明处。但却很好地把那个年代的工作状态和生活状态表现出来了，那个场景、那个氛围表现出来了。那个时候的人们就是这么简单生活、简单思考的，国家叫干啥就干啥。中国的发展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在这里我不想作过多的政治诠释，但我以为非如此不能表达那时侯的“时代性格”与“人物性格”。所谓典型性，这就是文学作品的“典型性”，只能是这一个，没有其他。其实，文学作品不是一味的文、一味的雅就好，关键要看你表现了怎样的人物和事件，有怎样的现场效果。如果让林黛玉去说李逵的话或者让李逵去说林黛玉的话，作者再用力也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4）国家改革开放拓荒城市的深圳建设
《鹧鸪天·拓荒牛》； 一纸匆匆调粤疆。兼程风雨拓新荒。蓝图欲改千年史，方略更张百代乡。 担木轭，斗蝇忙。身心汗泪夏成霜。新城一夜非神话，散去阴霾万丈光。 《杏花风·找水》： 市民夜半难安睡，等待深更接水。大桶小盆分配，街口排长队。 可怜市长心儿碎，四处找寻源水。上项目超常轨，水到心田美。 1984年词人任十堰市长，而且是＂十堰二汽＂分开后的第一任市长。后又任十堰市市委书记。这为后来成为深圳市的市委书记兼市长打下了行政基础，创造了实践条件。因为深圳具有国家改革开放“排头兵”、“拓荒者”的“里程碑”意义，其重要性不言自明。
《悟牛斋词稿》着墨最多的当然是深圳特区建设。其建设和工作的艰巨性与复杂性非局外人能够体会，因此写下了数量可观的词作与感悟。由于文章篇幅所限，不能一一拿出来与读者分享，只选择上述两首略加分析。《鹧鸪天•拓荒牛》写了“身心汗泪夏成霜”，“新城一夜非神话”的艰辛。今天许多写深圳的文章无一不说是“神话”，词人的“非神话”饱含了多少“汗水”和“泪水”！“夏”也成“霜”，这是怎样深沉的“深圳体验”啊。《杏花风•找水》小注云：深圳是全国七大缺水城市之一。建市当初，五十多个工业园区断水，居民楼二层以上停水，市民夜半起来排长队接水。作者从东莞引水不着，就去惠州引水，建引水工程109公里，历时八年才完成。工程之巨之艰，市民之切之喜，从这首小词中可以想象出来。我们感受到作为今天“一线城市”：“北、上、广、深”的殊荣，也感受到“深圳”这个年轻城市的特殊魅力和她身后的许多故事，更感受到“深圳”的“深”。
（5）经济转型时期的社会形态
《调笑令·广州亚运会开幕式与媒体》： 开幕，开幕，钞票几多铺路？大谈公仆威风，媒体齐来颂迎。迎颂，迎颂，何日才能理性。 《更漏子·打工者思乡》： 夜庚长，秋雨冷，团聚恰如梦境。母病倒，父劳疾，思乡在广西。 窗外 月，灯光泻，挨到何时春节？忙订票，挤长车，到家话语奢。 一方面是“钞票几多铺路？大谈公仆威风”的公费奢靡，另一方面是“夜庚长，秋雨冷，团聚恰如梦境”的底层呻吟。两首小词给读者强烈的社会感观刺激，从中可以看到经济转型时期的种种社会世相。领导干部的这种诗词视角是少见的，也是难能可贵的，不值得我们的诗人深思吗？这也为今天的国家强力反腐倡廉提供了“艺术支撑”与“诗词理由”。
（6）国际社会某些重大问题思考
《昼夜乐·利比亚卡扎菲教训》：“ 人生一世寻何道？野心狂、弄枪炮。夺权奋勇挥刀，造反成功施暴。革命辉煌吹口号。怎料到、垮如山倒。民快乐平安，乃箴言相告。 民生大计非同小。众乐业，安居好。黎民利益千钧，万万不能轻拗。少富多贫多苦恼。史明境，不须深考。如浪涌钱潮，在身边呼啸。”《长相思·民心》： “大同江，鸭绿江，西往东来千古芳。传承阿里郎。 古代王，现代王，治国方针凭武装？民心怎久长？” 《昼夜乐•利比亚卡扎菲教训》，通过对卡扎菲暴政的无情嘲讽，提醒我们以史为鉴，深思常治久安之道。《长相思•民心》是词人访问友好邻邦朝鲜，面对朝鲜“先军政治”“发展核武”的善意规劝。两词皆具有宽广的国际视野与人类终极关怀。
价值之二：深沉的生命歌吟
文学是人学，是生命的高歌壮曲，也是生命的浅唱低吟。作品艺术触须进入作者与读者灵魂的“深与浅”，往往决定作品文学价值的“大与小”，甚至“有与无”。《悟牛斋词稿》以它真切的生命体验、坦诚率性的心灵表达和社会思考直击读者心灵。其生命感悟是丰富、深沉的，有时甚至是悲壮、苍凉的，读之不禁唏嘘不已。我们还是通过具体词作来说话。
高阳台·生日有感
枯柳千条，寒云万里，穷乡僻壤天低。贫苦生计，衣单怎忍寒饥。牧牛旷野西风起，颤抖中，日影西移。向天祈，母盼儿归，父恐郎迷。 忽闻远处鞭儿响，气嘘心落地，迎出东篱。慈母掀锅，蛋蒸两只亲施。腾腾热气庆生日，扑向前，相抱依依。永分离，父爱如山，母爱天齐。
生日，是一个人最能触发人生感慨的时候。词人的生命从哪里来，当然是从父母的血液里来，是从辽西河岸那个放牧牛羊的黄土地里来。那里是他出生与出发的地方，也是他的情思生根落脚的地方。因此对生命源头的回视，既是一种精神慰藉，也是一种前行的驱动力与感召力。那种“枯柳千条，寒云万里”的生存境况，更衬出“母盼儿归，父恐郎迷”的谨慎、温暖与踏实，因为父母和故乡总是给他输送源源不断的力量泉流。
烛影摇红·孤雁寻群
孤雁单飞，草原莽莽何方去？凄凉悲唤有谁怜？身抖风和雨。大地无情恐怖，暗深邃，当防猎狙。魄惊魂落，怎忍饥肠，荒汀野渚。 展翅天光，觅群阅遍天涯路。漫途如铁志弥坚，纵受千般苦。难阻穿云几度。忽惊听，声声叫唤。往时同伴，互致平安，歌欢翔舞。
大雁群飞群落，很少有单独生活的。如果落单了，一定很孤独、痛苦，会是雁声嘹唳，不忍听闻。孤雁面对莽莽荒原，落魄野渚，风雨相袭，猎影时随，其凄凉状态真是难以言状。词人记雁，当然是写人。特殊情境下的人生慨叹尤为深刻。我们还从《调笑令·归去》、《踏莎行·无题》、《醉太平·魂游》等诸多篇章中深深感受到词人的心灵颤动。 改革开放前，深圳还是一个小渔村。那时的渔村什么样呢？词人在《满庭芳·渔村大变样》上片中作了这样的描述：“两岸隔河，不同世界，越河逃难堪悲。人心流泪，难阻去无回。社会民生惨状，饥满眼，当政云吹。昏昏醉，黎民无奈，己意冷心灰……”词人着墨之重，如实反映生民疼痛之重；“人心流泪”，实是词人的墨管在流泪。 有感于“三年自然灾害”，词人写下了《满江红·读毛泽东〈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的重要词章：“西子湖边，汪庄内，柳风宫阙。花颤动，塔铃清脆，碧波难歇。泼墨钱塘江上浪，放歌天目山中雪。满江红气势显雄锵，声声烈。 大跃进，缰绳脱。灾害重，寒风冽。看潮流汹涌，浪沙冲决。说教训千真万确，论经验实事如铁。多少事，要日后端详，才真切。” 词人是怀了天下苍生之感来写的，如能结合词之本事去读，就能读出内心的疼痛与大地的苍凉。
牛，是词人反复吟咏的一个题材。词人少年家乡牧牛，人生鼎盛时期，又在以“拓荒牛”为城市精神标识的深圳市担任主要领导。词人一生与“牛”相伴。 “牛”成为词人的一个“精神符号，一个艺术意象。词人顺境时写牛，逆境时写牛；欢快时写牛，痛苦时写牛，真正实践着鲁迅先生的“俯首甘为孺子牛”。 《画堂春•当年牧童》；“ 炊烟袅袅小村庄，天低云海茫茫。心随雁阵去他乡，梦觅学堂。 已过 读书年岁，学堂影在何方？衣单身冷目彷徨，牛伴身旁。” 词写的虽然是“衣单身冷目彷徨”“梦觅学堂”的少年旧事。但是这个牧童有“牛伴身旁”心就踏实了。词人的信念是，不管昨天还是今天，只要常常感觉“牛伴身旁”，都会是一种温暖与力量啊。
满江红·小儿晚牧归
莽莽平原，归牧晚，朔风凛冽。荒路上，小牛欢蹦，老牛慢踱。雁阵高歌人字写，雀群低掠山丘越。辽河水，奔激泛银花，声声咽。 斜阳坠，残似血。忙赶路，心如火。策鞭声壮胆，放喉吹叶。枝上杜鹃惊振翅，道边野兔忙逃脱。莫胆寒，冷汗沁心窝，孤身孑。
词人借牛叙事，也借牛述志。写过去其实是写今天。“残阳如火”实是“心中如铁”，表达的是人生的信念，意志的坚定。词的寄托是非常明显的。 《烛影摇红·别情》： 人影无踪，水隔浪涌帆樯动，佳期无限路迢迢，心猛然沉重。盼转回头似幻，唤声声、情真意送。泪流如注，待到何时，相拥与共。 烛影摇红，笔横纸上心潮涌。猜他与我遥相望，千里相思种。红泪应当作证，烛燃残、余辉入梦。夜风凉浸，慢步街庭，别情谁懂？ 作为一个公众人物，这么大胆地公开自己的爱情实属难得，非真性情中人不能为之。有情人“千里相思种＂，“别情谁懂”？面对河山阻隔，词人真是柔肠百结，不能自已。生命的深沉歌吟不能让爱情缺席，是真英雄唯本色，词人为这个世界留下了永恒的 “别情”。
价值之三：清新的自家面目
我是把《悟牛斋词稿》放到文学作品、放到文学史价值这么一个诗词高度来考量的。一般意义的所谓好诗好词还是比较容易写出来的，比如合规的平仄格律，比如语言的文通字顺，比如结构的基本组织，比如技巧的一般运用等。我觉得这些都不难做到，只要具备基本的知识条件，掌握基本的诗词格律，又有较高的诗词热情，就可以做出一首又一首 “好”的甚至“很好”的诗词来。这些必备条件，似乎就是今天诗词创作的集体意识，也培养了不少“诗人”、“著名诗人”。如果拿上述条件衡量《悟牛斋词稿》，可以肯定的是其中不少词作或多或少存在问题，比如有作品出律出韵，比如有作品违背诗词常规，比如有作品简直就是完全的白话文、记叙文，不要说好词，恐怕连是不是旧体词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但这些不会影响我的当代诗词审美判断，更不会影响我对《悟牛斋词稿》的看重。因为这些小问题、小不足，纯属技术层面的东西，一点破，用点心，置换几个词句，问题很快就解决了。但是那些大东西、根本性的东西、支撑作品骨架的东西，却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悟牛斋词稿》呈现的诗词格局是不能视而不见的，难得的艺术个性是不能视而不见的。厉有为是有一颗大诗心的。他知道好“词”真“词”是个什么样子。而这些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够明白的，有人可能写一辈子诗也不会明白的。我以为今天的诗词创作恰恰不是技巧不行，而是技巧太行。诗人把过多的目光盯在诗词的所谓技巧上，心思都花费在一些并不怎么重要的地方，于小词小句、小情小调用力甚勤，胸怀眼界窄了，规模格局小了。那么《悟牛斋词稿》的艺术价值又表现在哪些方面，给我们以怎样的启示呢？下面我们试从三个方面加以探讨。
特色鲜明的白话语言
《悟牛斋词稿》是完全的白话语言创作。在我有限的阅读视野内，如此彻头彻尾的白话词创作，老实说还是第一次读到。我们从上述一二部分文章里己经读到不少例词，再举《诉衷情·打工妹》为例：“人生渴望美年华，谁料早离家。弃乡背井寻路，越湍涧，走天涯。 思故土，想爹妈。闪泪花。路存何处？汗水心田，滚打摸爬。”从这些词作里，我们分明看到作者对白话语言的娴熟运用。白话入词是今天诗词创作的一个语言方向。因为五四以后的百年时间里，白话文生态己经形成，社会还是喜欢一说就明白的话，一看就明白的文。但是，今天白话入词仍有些时代障碍，好像旧体诗词创作就一定得“文”一点、“雅”一点、蕴藉一点。其实读者读词的兴趣是多样的，有的喜欢蕴藉、含蓄，也有的喜欢明白如话、一读就懂，两种风格都喜欢的也大有人在。正如文言写作不一定都典雅一样，白话写作也不一定就都“粗俗”，关键要看作品是如何表现的，是什么样的成色。我的看法是文言词也好，白话词也好，只要是真“词”就都好，怕就怕不是“词”。
值得肯定的是《悟牛斋词稿》是真正意义上的词。仍举《诉衷情•打工妹》为例，前三句“人生渴望美年华，谁料早离家。弃乡背井寻路”是“叙事”，到“越湍涧，走天涯”是“说意”，是说打工妹离家讨生活的艰辛。“湍涧”是什么？是不可预测而又不得不面对的生存环境。“湍涧”还含有随时都有“险境”发生的心里悬念，让有良知的读者对打工妹“路存何处”提心吊胆，牵肠挂肚。
《悟牛斋词稿》的语言就是这样，没有任何的做作和雕饰，就那么把平时的说话语言搬了上来，把说话方式也搬了上来，顺理成章地组成词句，组织词章，不也达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么。古时候有以诗为词的，也有以文为词的，只不过《悟牛斋词稿》在“以文为词”的路上走得远了些。今天的诗词界对此可能有点不大适应，这么随意明白的白话写作还是“词”么？我说这当然是“词”。谁规定词就只能这样写而不能那样写。起码《悟牛斋词稿》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写作策略，也提供了一种写作样式，这比千篇一律的模式化写作有价值得多。如何适应当代语境下的诗词创作，是今天需要研究的课题，诗词界也都在积极实践。作为不是以文学创作为出发点和落脚点的《悟牛斋词稿》，可能不是自觉的有意识的词创作探索，而是率性为之。但正是这种“率性为之”呈现出文学创作的重要特征，对今天的诗词创作是有启示的。
叙述的故事性和可读性
文学作品是写给社会看的，厉先生知道除了自己喜欢外，还要读者喜欢。厉有为是一个智慧、风趣的人，他知道如何取悦读者、吸引读者。他的词创作除了有自己的思想见解外，在表现手法上也是有自己想法的。《悟牛斋词稿》是轻松好读的。这种“轻松好读”不完全是白话语言的原因，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词人非常注重叙事的故事性。我怎么都觉得《悟牛斋词稿》的一些词作，有点像今天的“通俗小说”，或者可以称之为旧体诗词领域里的“通俗词”。但通俗不等于浅俗，形式上的通俗，同样可以反映很深刻的东西。我们来欣赏下面这首词。
祝英台近•代沟
换裙装，施玉坠，抹粉更陶醉。明镜堂前，头上戴鸾珮。妈妈不解旁观：为何如此？不该是有人约会？ 眼含泪，暗暗独自生悲，娘思几多岁？三十春秋，日月似流水。终身大事何归？春心残碎。莫见笑，已难婚配。
词表现的是今天社会上普遍存在的城市“剩女”现象。既有对“剩女”的同情，也有对社会的批判。但是词人没有板着面孔讲大道理，也没有用尖酸刻薄的语言去嘲讽。本来嘛，这个嫁不出去的“剩女”姑娘就己经承受着巨大的社会心理压力，内心一定是很痛苦难受的，再也不能去伤口撒盐啊。词人就巧妙地设计了一个母女俩的对话场景，实际是虚构出一个生动的世俗故事，让读者在轻松愉快的阅读享受中看到今天城市婚姻状况的一面，同时完成对现代社会婚姻状况的思考。“春心残碎”的，难道只是“这一个”“剩女”么？社会的“春心”是不是也有些“残碎”，也需要人们去好好养护呢？
词人把一个现实大问题放到读者面前。读它想笑却笑不出来，是一个酸的感觉。看似轻松的词作，其实是沉甸甸的。再来欣赏一首词。
烛影摇红•打工者的窘境
月上天穹，海边浪涌清清冷。凉风摇树响沙沙，灯照双人影。漫步轻盈曲径，并肩行，相心许允。论婚谈嫁，海誓山盟，涛声作证。 回到工棚，熄灯暗暗无人醒。悄悄爬铺有微声，当是更深静。虽盼光明美景，但思忖，佳期怎定。寄居何处？答案无踪，凭天由命。
这又是词人虚构的一个美丽且忧伤的青春故事。轻风摇树影，明月挂中天。一对热恋中的打工仔细语绵绵，漫步海边。他们“海誓山盟”，盘算着结婚的日期，正美着啦！可是更深人静，二人各自回到集体住宿的工棚，猛然又回到了现实中。“寄居何处”？天大的问题山一样横在面前。要结婚房子在哪里啊！房价高得吓死人，哪里是我们买得起的啊！只得“凭天由命”，等着老天爷来关照可怜的人儿了。
改革开放的时代，沿海发达地区，这种现象是很普遍的。但是词人没有作泛泛议论，天上一句地上一句，说一些不痛不痒的“正确”话。而是设计一个现场，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通过典型性的细节描绘，生动形象地呈现了“打工者”普遍的生存状态，极具视觉冲击力。这就是按照文学的要求来创作当代旧体词，写出来的当然就是令人耳目一新、回味犹甘的文学作品。这种创作方法，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里都能随便找到其身影。
中华旧体诗词都能够叙事，只不过词的叙事性比诗更明显也更直接一些。不少经典的词作本身就是一个感人的故事，如韦庄的《女冠子》联章词二首“四月十七”和“昨夜夜半”，如张先的《菩萨蛮·牡丹含露真珠颗》等等。既然是叙事，那么通过虚拟一个故事来完成词人的思想表达，就是一个重要的创作方法。我们还看到不少的词都会写到梦，其实写梦也就是在虚构故事，虚构场景，不好说的话，想说的话都可以通过“梦”表现出来。（看来，梦实是上帝安排给人的一件“神器”，可以让凡俗的人“神”起来）。《悟牛斋词稿》是深谙此道的。如《醉太平·神游》，通过“神思入溟”看“长白脉衡”“天池雾生”。如《烛影摇红•孤雁寻群》，通过“孤雁单飞”看“荒汀野渚”“铁志弥坚”。
题材选择上的底层关注和人文关怀
我们从上述诸多例词中，己经了解到词人题材面的宽。但是我同时也注意到词人题材选择上的底层关注和人文关怀。这是词人创作的精神指向，是构成作品最为贵重的东西。词人的创作视点并没有集中地放到他所从事的最直接的“家国大事”，虽然也写了不少与工作有关的词，但多为应酬唱和之作，是基本算不得“作品”的。作为文学的当代旧体词创作，词人用力最大的还是社会民生词。这些词贯穿他的整个词创作，而是以此为主干，为精神向度的。词人念兹在兹的是天下苍生，是国家福祉，人民安康。这些才是他时刻牵挂的“心中大事”。
童年少年生活和三年困难时期，是《悟牛斋词稿》的奠基石。因饥饿“全身浮肿”这样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同样能使读者“刻骨铭心”。打工题材是《悟牛斋词稿》的一个亮点。词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状写打工者的现实生存状况。因为对“深圳特区建设”乃至于国家经济建设，做出巨大贡献与牺牲的这一特殊时代的特殊群体，词人有太多的实际接触与深入了解，是感同身受的，总有一种难以释怀的内心亏欠。普遍的打工者绝对奉献的“多”与绝对获得的“少”，无时不使词人情动于心、疼痛于心。那么通过自己的作品反映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这样有情有血的词作，谁读后不会被深深感动呢？
结语：综上所述，《悟牛斋词稿》作为文学的当代旧体词创作，是有其重要价值的。表现为一是中华诗词忧国忧民传统的直接继承；二是当代语境下旧体词创作的有益探索；三是为“干部”写作争得了荣誉。当然，如果按严格意义的文学作品来衡量，其“文本”方面存在的问题与不足也是显而易见的，无论是字、词、句、结构等都还需要细细打磨。目前的《悟牛斋诗词》收入作者2015年以前的写作，这作为个人人生之履的诗词反映是有必要的，但有的作品不具备普遍的社会意义。我建议搞一个词的精选本，不要多，几十百把首就可，再细加打磨锤炼，主要解决文本和词意方面存在的一些问题与不足，我相信出版后是会获得很好的社会效果的。后生小语，不知厉先生以为然否？
2016年9月30日 北京
注：刊《悟牛斋·诗词选及诗评》，海天出版社·2017版。《悟牛斋词稿》厉有为著 ，中国书籍出版社·2017版。
作者简介：
蔡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
整理：雷瑛
资料：来自作者本人
